辽阳城头的积雪尚未化尽,又被新一场料峭春寒冻成了滑腻的冰壳。熊廷弼的到来,如同在沸腾的绝望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短暂地压下了混乱,却也激起了更深的漩涡。辕门外的铡刀血迹未干,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紧绷的秩序。然而,这秩序如同纸糊的灯笼,经不起一丝风吹。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初,辽东的风带着刀子般的寒意。熊廷弼的行辕内,气氛比辽阳城外的冻土更冷。墙壁上巨大的舆图,开原、铁岭两处已被朱砂狠狠圈起,像两颗流血的疮疤。案头堆积的告急文书如同催命符,来自开原的求救信几乎一日三至,字字泣血!镶蓝旗阿敏部主力如狼群般环伺城下,攻势一日猛过一日。而铁岭方向,自林烽、王武一行潜入后,竟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传来!
“经略大人!”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巡城马队回报!北门…北门附近,发现小股溃兵!看号衣…像是开原方向退下来的!”
熊廷弼霍然抬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骇人的寒光:“溃兵?!开原尚在激战,何来溃兵?!”
“卑职…卑职不知!但看其行状,甚是狼狈,马匹疲敝,正试图绕过城门守备,往南边去…”亲兵的声音低了下去。
“南边?”熊廷弼猛地站起身,青布棉袍下的身躯绷紧如弓弦。他抓起案头那柄古朴的佩剑,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备马!点二十亲兵!随本官出城!立刻!”
没有披甲,没有仪仗。熊廷弼只带着二十名同样轻装简从、眼神锐利的亲兵,如同一支沉默的黑色箭矢,冲出辽阳北门!马蹄踏碎官道上的薄冰,溅起浑浊的泥浆。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但熊廷弼的目光比寒风更冷,死死盯着前方。
行不出数里,绕过一道被雪覆盖的土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亲兵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官道旁一片避风的洼地里,赫然停着几辆装饰考究、甚至带着女眷车厢的马车!拉车的马匹浑身汗湿,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气。几十个穿着鸳鸯战袄、却丢盔卸甲的明军士卒,正围着几堆篝火取暖,火上架着铁锅,煮着肉食,香气四溢。几个穿着绸缎常服、显然是军官模样的人,正焦急地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辽阳城方向,脸上带着惊惶和急于脱身的焦躁。最显眼的是一员身材高大、穿着镶铁棉甲、却未戴头盔的将领,正背对着官道,对着一个亲兵模样的人低声呵斥着什么。他身旁,一个裹着狐裘、花容失色的年轻女子正瑟瑟发抖。
“是开原卫指挥佥事,高贞!”熊廷弼身边一个眼尖的亲兵低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他…他不在开原守城?!怎会在此?!”
熊廷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颌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直冲洼地!
“什么人?!”洼地里的溃兵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动,纷纷跳起,慌乱地去抓身边的武器。
“熊廷弼!”一声炸雷般的怒喝平地响起!熊廷弼勒马停在洼地边缘,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他端坐马上,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了那个身材高大的将领——高贞!
高贞如同被闪电劈中,猛地转过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熊…熊经略?!”
“高贞!”熊廷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的重锤,“开原战事正酣!镶蓝旗兵临城下!你身为守城指挥佥事!不在城头督战!为何擅离职守?!在此作甚?!”
高贞被这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经…经略大人容禀!末将…末将非是擅离职守!实乃…实乃奉郑将军(开原守将郑之范)之命,护送城中几位紧要的…呃…文牍吏员和家眷,突围前往辽阳求援!一路遭遇鞑子游骑,损失惨重,故而…故而在此稍作休整…”
“休整?”熊廷弼的目光扫过那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扫过篝火上咕嘟冒泡的肉锅,扫过士卒们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塞满了财物的包袱,最后落在那裹着狐裘、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好一个‘突围求援’!好一个‘损失惨重’!本官看你等辎重齐全,粮肉充足,倒像是在踏春游玩!”
“大人!末将冤枉!”高贞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此乃…此乃…”
“冤枉?!”熊廷弼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郑之范开原告急文书,一日三至!言城内兵不满千,粮秣将尽!将士浴血,死守孤城!而你!高贞!你麾下这近百精兵!不在城头杀敌!却护送着这些‘紧要人物’和细软家私,在此‘休整’?!”
他猛地抬手指向辽阳方向,目光如刀,刮过高贞和他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军官士卒:“开原城下,血流成河!守城将士,缺医少药,以命相搏!你们倒好!带着酒肉女人,一路南逃!是何道理?!军法何在?!天理何在?!”
熊廷弼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洼地里每一个溃兵的脸上!篝火旁取暖的士卒们羞愧地低下头,有人悄悄丢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肉骨头。那几个军官更是面无人色,两股战战。
高贞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他知道辩解已是徒劳。一股狗急跳墙的凶光在他眼中闪过,他猛地挺直腰板,嘶声道:“熊廷弼!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装什么大义凛然!开原守得住吗?!铁岭守得住吗?!整个辽东都守不住!朝廷不管我们死活!粮饷不到!援兵没有!让我们拿什么守?!拿命去填吗?!我们也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要白白送死?!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活命!有错吗?!”
“住口!”熊廷弼身边的亲兵队长厉声呵斥,手按刀柄。
熊廷弼却抬手止住了他。他冷冷地看着高贞,看着他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歇斯底里的咆哮。那咆哮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也充满了对整个腐朽体制的控诉和幻灭,竟与王武当日在营地瞭望台上的嘶吼,有着几分惊人的相似。
“活命?”熊廷弼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凉,“谁不想活命?开原城头那些被鞑子射成刺猬的士卒不想活命?浑河边上那些冻僵的尸体不想活命?辽阳城里那些啃着树皮草根的百姓不想活命?”
他的目光越过激动的高贞,投向更北方那片被战云笼罩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开原城下惨烈的厮杀,看到了铁岭城头摇曳的烽火,看到了林烽、王武、李铁柱浴血奋战的身影。
“但活命,不是靠跑出来的!”熊廷弼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是靠打出来的!靠守出来的!靠用手中的刀,用身上的血,用这条命,从鞑子嘴里抢出来的!”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洼地中那些惊慌失措的溃兵和奢华的马车:“你看看你们!有精兵!有刀枪!有粮秣!却像一群丧家之犬!只顾自己逃命!将袍泽!将百姓!将身后的城池!统统抛给鞑子的屠刀!你们跑得了一时,跑得了一世吗?!今日弃开原!明日就能弃辽阳!后日就能弃山海关!一路弃下去!弃到北京城下!弃到你们老婆孩子的床前!然后呢?!引颈就戮吗?!”
熊廷弼的怒吼在空旷的洼地上空回荡,震得雪花簌簌落下。溃兵们鸦雀无声,连高贞也张着嘴,被这雷霆般的斥责震得哑口无言。
“高贞!”熊廷弼的目光如同最后的审判,死死钉在高贞身上,“你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临阵脱逃,惑乱军心!按本官初到辽阳所立军规——凡怯战溃逃者,立斩不赦!”
“熊廷弼!你敢?!”高贞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手按向腰间的刀柄,他身边的亲兵也纷纷拔刀!
“锵啷!”一片刺耳的拔刀声!熊廷弼身后的二十名亲兵瞬间刀剑出鞘,如同出柙猛虎,锋利的兵刃在寒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芒!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笼罩了整个洼地!篝火旁的溃兵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丢下武器,跪倒在地!
“拿下!”熊廷弼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波澜。
亲兵如狼似虎般扑上!高贞还想反抗,被一柄钢刀狠狠拍在手腕上,佩刀脱手飞出!几个试图顽抗的亲兵也被瞬间制服!那个裹着狐裘的年轻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瘫软在地。
熊廷弼不再看挣扎的高贞,他的目光扫过洼地里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溃兵,扫过那些装饰华丽的马车,最后落在那几口依旧咕嘟冒泡的肉锅上。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传令!”熊廷弼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溃兵的耳中,“所有弃城逃兵!即刻整队!由本官亲兵押送!返回开原前线!敢有违抗者,斩!”
“至于你,高贞——”熊廷弼的目光重新落回被按跪在泥泞雪地里的败将身上,眼中再无半分波澜,“辕门铡刀,今日为你再开!”
他不再多言,勒转马头。亲兵拖着面如死灰、如同烂泥般的高贞,跟在后面。那几辆奢华的马车被粗暴地征用,车上搜刮的财物被当场分发给那些惊恐的溃兵——不是赏赐,是让他们带回开原,作为守城的资粮!篝火被踩灭,肉锅被打翻,油腻的汤汁渗入冰冷的泥地。
熊廷弼端坐马上,走在队伍最前。寒风卷起他青布棉袍的下摆,露出里面同样半旧的夹袄。他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杆不屈的标枪。身后,是垂头丧气、被亲兵押解着北返的溃兵队伍,以及那几辆装载着“紧要人物”和细软、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马车。
他抬头望向北方,开原方向灰暗的天空下,似乎有隐隐的烟柱升腾。风雪更紧了,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他仿佛看到了开原城头浴血苦战的守军,看到了林烽在铁岭城头那沉默而坚毅的身影。他紧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开原…铁岭…”熊廷弼的声音低不可闻,消散在呼啸的寒风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其中的千钧之重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本官…尽力了…”
队伍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前行,朝着那烽烟弥漫、杀声震天的北方,义无反顾。熊廷弼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渐渐模糊,只剩下马蹄踏碎冰凌的单调声响,如同为这风雨飘摇的辽东,敲响着沉重而倔强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