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辽阳城北的收容营地,在熊廷弼铁腕之下绷紧的秩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表面封冻,内里依旧浑浊翻腾。经略行辕辕门外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震慑了明面上的溃逃与劫掠,却无法填饱几万张饥肠辘辘的嘴,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绝望。粮秣短缺的阴影,比辽东三月的寒风更刺骨地笼罩着营地。

赵老四裹着他那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蒙古皮袍,像一条滑溜的泥鳅,熟练地在营地里拥挤、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窝棚缝隙间穿梭。他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如同最精准的秤杆,飞快地掂量着沿途每一张面孔背后的价值——惊恐、麻木、贪婪,或是深藏的算计。他腰间那个不起眼的破皮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里面装着营地里最硬的通货:几块粗糙的盐巴,一小袋掺了麸皮的杂粮,还有几块冻得梆硬、据说能吊命的肉干。这些,都是他用从死人身上扒下的、或从溃兵手里低价换来的零碎物件倒腾来的。

“老四哥!行行好!孩子快不行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个气息微弱的孩子,拦住赵老四的去路,枯槁的手伸向他腰间的皮囊,眼中是濒死的乞求。

赵老四脚步一顿,小眼睛扫过妇人怀里那孩子青灰的小脸,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几道同样饥饿、觊觎的目光。他咂了咂嘴,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带着三分无奈七分油滑的笑容:“大妹子,不是老哥心狠!这年头,一粒米一条命啊!”他飞快地从皮囊里抠出指甲盖大小、沾着泥灰的一小块盐巴,塞进妇人手里,“拿这个,兑点热水给孩子润润嘴,兴许…兴许能缓口气儿!”不等妇人再开口,他身子一矮,灵巧地从旁边一个窝棚的破洞钻了过去,转眼消失在人群里,留下妇人捏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盐,绝望的泪水无声滑落。

空气中飘来苏婉如伤兵营那边特有的、混合着石灰、烧酒和腐肉的气味。赵老四的脚步下意识地朝那边偏了偏,但随即又硬生生止住。他想起昨天远远看到的景象:那个纤瘦的女子,跪在冰冷泥地上,用煮过三遍的破布,一点点清理一个少年伤兵腿上深可见骨、爬满蛆虫的创口。少年撕心裂肺的惨叫和苏婉如额角滚落的汗珠,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囊里那几块肉干,最终还是没走过去。杯水车薪,徒增烦恼。

“得搞大的…”赵老四低声嘟囔了一句,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决断的狠厉。他加快脚步,七拐八绕,熟门熟路地溜出了营地北面一处用破栅栏勉强遮挡的缺口。外面,是更加荒凉、被战火蹂躏过的野地。残雪覆盖着焦黑的土地和倾倒的屋架,几只秃鹫在不远处的尸堆上空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目的地是距离营地约三里地,一处靠近废弃驿道、早已被焚毁大半的皮货庄。残存的几堵断壁勉强能挡风,是赵老四这种“边缘人”进行特殊交易的理想场所。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着断壁残垣。赵老四缩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暮色四合,光线迅速昏暗下来。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枝踩踏积雪的窸窣声,从断壁的另一侧传来。赵老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只察觉到危险的狸猫。他反手按住腰间皮袍下那柄锋利的解腕尖刀。

一个同样裹在厚厚皮袍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断壁后转了出来。来人身材不高,但异常敦实,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锐利、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精光。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脚步极轻,落地无声,带着一种猎户或山林人特有的警惕。

“赵老板,久等了。”来人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建州女真口音,正是赵老四在抚顺陷落前就搭上线的镶蓝旗包衣奴才——阿克敦!一个负责为镶蓝旗采购、刺探情报的边缘人物。

“少废话,货呢?”赵老四压低声音,小眼睛死死盯着阿克敦,没有丝毫寒暄,直奔主题。他深知与这些女真探子打交道,多一分客气就多一分危险。

阿克敦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解下背上的褡裢,沉甸甸地顿在地上,发出闷响。他掀开褡裢一角,露出里面黄澄澄、颗粒饱满的小米!在暮色中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还有几大块风干得恰到好处、纹理分明的鹿肉干!浓郁的肉香瞬间盖过了空气中的焦糊和尸臭!

赵老四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小眼睛瞬间被那金黄的小米和深红的肉干牢牢吸住。营地里的饥饿景象、苏婉如伤兵营里那些绝望的眼神、囡囡那张瘦得脱形的小脸…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闪过。这袋粮食和肉干,在此时的辽阳,价比黄金!

“好东西!”赵老四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贪婪笑容,“阿克敦兄弟路子够野!这光景还能弄到这么足的干货!”

“货好,价更高。”阿克敦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波动,“赵老板,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赵老四深吸一口气,从自己破旧的皮囊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几样东西:一块用油纸仔细包裹、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简单线条和标注的粗麻布——那是他凭借记忆和多方打探,绘制的辽阳周边明军临时布防草图,标注了几个新设的哨卡和粮草囤积点的大致位置;还有一个小巧的、黄铜打造的、刻着复杂花纹的腰牌——那是他从一个开原溃逃的低级军官尸体上摸来的,虽然职位不高,但足以在某些场合混淆视听;最后是一小卷用细麻绳捆扎的、泛黄的纸张——上面抄录着几份过期的、关于明廷内部对辽东战事争议的邸报片段,价值不大,但足以显示他的“诚意”。

阿克敦接过东西,借着最后一点天光,飞快地扫视。他看得极其仔细,尤其是那张粗陋的布防图,细长的眼睛在几个关键标注上停留片刻。看完,他将图纸和腰牌小心收起,邸报则随手塞进怀里。

“图太糙,牌子旧了点,邸报…聊胜于无。”阿克敦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赵老四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满意,“按之前说好的,粮和肉,归你了。”

赵老四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要弯腰去拿地上的褡裢。

“等等。”阿克敦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玩味,“赵老板消息灵通,最近…可还听到些什么新鲜风?”

赵老四的动作顿住,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些女真探子,付钱爽快,但要的是物超所值的情报。

“新鲜风?”赵老四搓着手,脸上露出市侩的为难,“这兵荒马乱的,能有什么新鲜风?无非是城里饿死了多少人,城外又多了几堆尸首…”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眼观察阿克敦的反应。

阿克敦不为所动,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加锐利地盯着他。

赵老四心一横,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道:“不过…前几日,倒是听几个从北边逃过来的行商说了一嘴怪事。”他顿了顿,观察着阿克敦细微的表情变化,“说是在叶赫部老林子那边,看到不少镶蓝旗的爷们儿…在砍树!砍的都是合抱粗的大料!还征发了老鼻子民夫,顺着浑河往上运木头!啧啧,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在浑河源头盖大宅子呢!”

阿克敦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赵老四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砍树?运木头?”阿克敦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行商?哪来的行商?还说了什么?”

“嗨!兵荒马乱的,谁记得清啊!”赵老四打着哈哈,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就是几个跑皮货的老客,吓破了胆,路过辽阳讨口水喝,随口那么一叨叨!俺也是当个稀罕事儿听!阿克敦兄弟,你们镶蓝旗…真要在浑河上头盖宅院?”他故意装傻充愣,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

阿克敦沉默了片刻,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毒蛇般在赵老四脸上逡巡,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寒风卷过断壁,发出呜咽的声响。

“不该问的别问。”阿克敦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赵老板,记住你的身份。我们贝勒爷(指镶蓝旗旗主阿敏)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不喜欢太聪明的人。”他话中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明白!明白!”赵老四连忙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俺就是个跑腿混饭吃的!知道分寸!知道分寸!”他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阿克敦的反应,坐实了他的猜测!镶蓝旗在浑河上游伐木,绝非寻常!联想到阿敏的主力正围着开原佯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阿克敦不再言语,深深看了赵老四一眼,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入断壁之后,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更紧了。赵老四独自站在废墟中,看着地上那袋沉甸甸的粮食和肉干,心头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像压了一块巨大的寒冰。镶蓝旗在浑河上游砍伐巨木…目标难道是…铁岭?!开原只是幌子?!林烽和王武…他们就在铁岭!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这笔交易,这袋沾着血和未知阴谋的粮食,突然变得无比烫手。他该怎么办?告诉熊廷弼?谁会信他一个“奸商”?告诉林烽?远在铁岭,鞭长莫及!

他蹲下身,双手颤抖着解开褡裢,抓起一把金黄的小米。冰凉的颗粒硌着他的掌心。营地里无数饥饿的面孔,苏婉如疲惫的身影,囡囡渴望的眼神…在他眼前晃动。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决断。他飞快地将那袋粮食和肉干重新扎紧,扛在肩上,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他一个趔趄。他没有立刻返回营地,而是扛着褡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更远处的荒丘。在一处被积雪覆盖的乱石堆旁,他放下褡裢,用冻僵的手奋力扒开积雪和碎石,挖出一个浅坑,将褡裢推了进去,又匆匆掩盖好。

只留下几块肉干,塞进自己贴身的怀里。他不能全带回去,太扎眼。这点肉干,或许能救苏婉如伤兵营里几个重伤员的命。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荒丘上,回望辽阳城方向。营地里星星点点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如同风中残烛。更北方的天际,一片沉沉的黑暗,仿佛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巨兽。他仿佛看到了铁岭城头摇曳的烽火,看到了林烽和王武浴血奋战的身影,看到了浑河上游那被砍倒的参天巨木,正被扎成恐怖的攻城器具…

“林头儿…王兄弟…柱子…”赵老四低声念叨着,声音被寒风吹散。他紧了紧身上的破皮袍,将怀里的肉干捂得更紧些,像一道灰色的影子,重新融入了通往营地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铁岭城头,彻夜未眠的林烽猛地推开营房破旧的木门,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他望向城西那片死寂的黑暗,眉头紧锁。王武已经出去整整一天一夜了,杳无音讯。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浑河上游…赵老四那晚含糊的警告…镶蓝旗的巨木…这些破碎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翻腾,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只有那越来越近的、无形的杀机,如同铁岭城头凝结的冰霜,寒彻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