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朔风如刀,卷着雪沫子,狠狠刮过辽阳城外临时搭建的修械营。铅灰色的天沉沉压下来,远处残破的边墙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焦炭和冻土的混合气味,钻进鼻腔,冰冷刺骨。

林烽裹紧了身上那件浸满硝烟和血渍、多处绽裂的旧棉甲,掀开用破毡子勉强遮挡的营门帘子。一股混杂着汗酸、劣质烧酒和金属腥气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营内光线昏暗,几盏昏黄的油灯在浓重的烟雾里挣扎摇曳,勉强照亮一片狼藉。断刀残枪、扭曲的甲叶、碎裂的盾牌堆积如山,几乎淹没了那些佝偻着腰、沉默劳作的身影。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敲打、刮削、锯木声不绝于耳,单调而沉重,敲在人心上,也敲在辽沉沦陷的耻辱柱上。

几个衣衫褴褛的工匠围着一堆行将熄灭的炭火,传递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酒碗,每人小心翼翼地啜上一小口劣质的烧刀子,企图用那点辛辣的灼热驱散骨髓里的寒气。一张张脸被炭灰和疲惫涂抹得模糊不清,眼神空洞,只有酒碗递到嘴边时,才短暂地闪过一丝活气。角落里,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匠人,用仅存的手和牙齿配合,笨拙地试图给一支火铳的铳管缠上防裂的铁箍,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煤灰滚落。绝望,像角落里无声滋长的霉斑,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林烽的目光越过这片颓丧,猛地钉在一个角落——那里炉火正旺,赤红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一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汗涔涔的宽阔脊背。

李铁柱!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健牛,正轮着一柄分量惊人的大铁锤,对着砧铁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料,一下,又一下,狠狠砸落。火星如瀑,随着每一次铿锵有力的撞击飞溅四射,在他沾满汗水和煤灰的古铜色肌肤上烫出细小的白烟,他却浑然不觉。铁锤落点精准,节奏沉稳有力,每一击都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砸得那通红的铁块火星四溅,呻吟着变形。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随着每一次挥锤的动作贲张起伏,汗水汇成小溪,沿着脊沟流淌,滴落在脚下的灰烬里,发出“滋啦”的轻响。炉火映照着他专注的脸,浓眉紧锁,眼神却异常明亮,仿佛所有郁结的闷气都随着这铁锤砸了出去。

“柱子!”林烽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久别重逢的激荡。

铁锤在半空中顿住。李铁柱猛地转头,看清来人,那布满汗水和煤灰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无比的笑容,像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阳光轰然倾泻。他随手将大锤“哐当”一声丢在砧铁旁,震得地上的碎铁屑都跳了起来。

“烽哥!”他吼了一声,声音洪亮得压过了所有噪音,几步就跨了过来,张开沾满煤灰、汗水和铁屑的双臂,不由分说一把将林烽狠狠箍住,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打着林烽的后背,砰砰作响,“老天爷!真是你!我就说嘛,萨尔浒那鬼门关都闯过来了,咱烽哥命硬着呢!”

那力道大得让林烽几乎喘不过气,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但这份实实在在的、带着汗味和铁锈味的拥抱,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开了他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他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同样有力的回应:“柱子!你也活着!好!太好了!”

李铁柱松开他,咧着嘴,露出一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的牙齿,上下打量着林烽身上破损的棉甲和脸上尚未消退的疲惫:“活着!嘿嘿,阎王爷嫌俺吃得多,养不起,一脚又给踹回来了!就是路上跟几个鞑子亲兵‘亲热’了一番,耽误了点功夫,刚到这鬼地方没两天!”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说赶集路上踩了脚泥。

“你这身力气,阎王殿的门板怕不够你拆的。”林烽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目光落回那堆几乎被遗忘的废铁上,“一来就开干了?”

“闲着骨头缝里都发冷!”李铁柱大手一挥,指向那堆“铁山”,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熊大帅要重整旗鼓,没家伙什怎么成?可你看看这些破烂玩意儿……”他弯腰从废铁堆里扒拉出一柄几乎断成两截的腰刀,刀身扭曲变形,刃口崩裂得像锯齿,“瞧瞧,这刀,砍柴都嫌豁口多!还有那些三眼铳,铳管裂的裂,弯的弯,点了火先把自己人崩了!”他又踢了踢旁边一个盾车残骸的轮毂,木质辐条断裂,铁箍扭曲,“指望这玩意儿挡鞑子的箭?跟纸糊的没两样!”

他抓起一块边缘卷曲、布满凹坑的护心铁甲片,手指用力一掰,那本应坚韧的甲片竟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边缘处轻易地碎裂剥落下一小块锈蚀的铁屑。“瞅见没?”李铁柱将碎屑捻在粗大的指间,语气陡然低沉,带着一种工匠对劣质材料的本能愤怒,“掺了!这铁料里他娘的掺了沙!看着厚实,一碰就酥!拿这玩意儿糊弄鬼呢?鞑子的箭头都比这铁片子硬实!穿在身上,就是个活棺材!”他狠狠地将那甲片残骸掼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附近几个麻木的工匠都哆嗦了一下。

火光映照着他因愤怒而绷紧的脸颊,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营内压抑的敲打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劣质的军械,是比敌人刀锋更冰冷的绝望。

林烽的心也沉了下去,抚顺溃败时那些被轻易穿透的明军衣甲、崩裂的刀剑,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腐败如同跗骨之蛆,早已侵蚀了这庞大帝国的根基。

“能救多少?”林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

李铁柱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重新抓起他那柄沉重的大锤,掂了掂,眼神再次聚焦于眼前的铁砧和炉火,那股子执拗的劲头又回来了:“救!一件都不能少!缺胳膊少腿的,该接的接,该补的补!铁料不够,就把这些破烂回炉!俺别的本事没有,这把子力气,这祖传的打铁手艺,总不能看着兄弟们拿着烧火棍去送死!”

他走到角落一堆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废铁前,那是些彻底报废的刀枪残骸和破甲片。“老刘头!”他朝火炉边一个驼背的老铁匠喊道,“劳驾,给俺这堆破烂加把火,烧透了!省着点炭,俺用火尾子就成!”

老刘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李铁柱一眼,默默地点点头,用长铁钳将几块废铁拨进炉膛深处熊熊燃烧的核心区域。

李铁柱自己则蹲在炉口较远、温度稍低的“火尾”区域旁,拿起一把刃口崩裂的腰刀,仔细审视着裂痕的走向。他左手用特制的长铁钳稳稳夹住刀身靠近护手的位置,右手拿起一把小号的尖头锤,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崩裂的刃口边缘轻轻敲击、延展。动作极其精细,与他之前挥舞大锤的刚猛判若两人。尖锤落下,发出细密而清脆的“叮叮”声,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崩裂卷曲的铁屑在锤尖下被一点点剔出,高温软化的钢铁在他的敲打下,如同驯服的泥坯,缓慢而坚定地重新塑形、弥合。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专注的额角滚落,滴在通红的刀身上,“滋啦”一声化作白烟。他浑然不觉,眼神锐利如鹰,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锤尖与钢铁接触的那一点微末之间。崩裂的刃口在他的敲击下,如同干涸的土地被细细的春雨滋润,竟一点点重新弥合,显露出新生的、柔韧的金属光泽。

林烽屏息凝神地看着,心中震动。这看似粗豪的汉子,竟藏着如此精妙入微的锻打技艺!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柱子,你这手艺……”林烽忍不住开口,带着由衷的赞叹。

“嘿,”李铁柱头也没抬,声音里带着点喘,“祖传的呗!俺爹说,铁匠铺子里熬出来的本事,饿不死人。以前在卫所,给总旗老爷修个锄头镰刀,打个马掌啥的,混口饭吃。没想到,今天用在这儿了。”他手下不停,继续着那精密的修复工作,“这刀,料子还行,就是淬火急了点,加上砍得狠,崩了。得慢慢敲,把裂口边的‘伤肉’剔掉,再用火慢慢‘煨’着,让它重新长好。急不得,一急,这口子就得裂到姥姥家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初步处理过的刀身再次伸进炉膛边沿的火焰里,小心地控制着加热的区域和温度,嘴里还念念有词:“火候是爹,锤头是娘,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生不了好铁,也成不了好钢……”像是在念诵着古老匠人的口诀。

炉膛深处,老刘头照看的那些废铁已被高温熔去了杂质,化作一滩赤红粘稠的铁水。李铁柱看准时机,大喊一声:“老刘头!浇它!”

老刘头立刻用长柄坩埚勺舀起一勺沸腾的铁水,颤巍巍地走过来。李铁柱早已将几块需要大块填补的厚实甲片残骸拼合在一个粗糙的泥范里固定好。炽热的铁水带着灼人的气浪,精准地浇注入泥范预留的凹槽和裂缝处。通红的铁水瞬间填满空隙,与原有的甲片熔合在一起,发出刺目的光芒和“滋滋”的声响,腾起大股白烟。

李铁柱不顾高温炙烤,迅速用长铁棍在尚未完全凝固的铁水上快速拨动、搅匀,动作迅捷而精准,确保熔接牢固无气泡。“快!压条!”他又吼了一声。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学徒立刻将一根沉重的熟铁压条递上。李铁柱接过,趁着铁水半凝未凝的宝贵时机,将压条狠狠压在熔接的部位,用铁锤快速敲打边缘,将其压实、定型。汗水在他强健的背脊上肆意奔流,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整个人仿佛一尊正在淬炼的神祇。

时间在叮当的锤声、飞溅的火星和灼人的热浪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李铁柱终于停下了手。他将那柄腰刀和那片重新熔接好的甲片浸入旁边盛满冰冷雪水的大木桶里。

“嗤——!”剧烈的淬火声响彻营帐,大股浓密的白雾瞬间升腾而起,遮蔽了视线,带着浓烈的铁腥气。

白雾稍散,李铁柱将东西捞了出来。

那柄腰刀,崩裂的刃口已然消失,被一片延展出的、重新锻打融合的新刃所取代,虽然新旧交接处还带着淬火后的青黑色泽,但线条流畅,隐隐透出锋锐之气。那片护心甲片更是焕然一新,熔接的部位异常牢固,经过粗磨后,只留下浅浅的、仿佛伤疤愈合后的痕迹,整体轮廓完整,厚重感十足。

营内一片寂静。所有麻木疲惫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铁柱手中那两件“死而复生”的军械上。那不仅仅是被修复的铁器,那是在绝望深渊里,被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硬生生凿出来的一道微光。

“成了!”李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举起那柄腰刀,屈指在修复的刃口上一弹。“铮——”一声清越悠长的颤鸣在压抑的营帐内回荡开来,带着新生的锐利与不屈的韧性。

“好!好手艺!”一个沙哑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是那个断臂的老匠人,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亮光。

“神了!真神了!”几个年轻的学徒围拢过来,看着那修复如初的甲片,啧啧称奇,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和敬佩。连那几个传递酒碗的工匠,也停下了动作,怔怔地望着这边。沉闷的空气,仿佛被这声清越的刀鸣和眼前实实在在的成果,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气息悄然渗入。

李铁柱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手将那修复好的腰刀抛给旁边一个看得眼热的年轻士兵:“小子,拿着!给俺磨亮堂点!下回见着鞑子,照着脖子使劲招呼!”

年轻士兵手忙脚乱地接住,如获至宝,激动得连连点头。

林烽看着李铁柱沾满煤灰汗水却神采飞扬的侧脸,看着他周围工匠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心头那股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就在这时,营门帘子再次被掀开,一股更强的风雪灌入。

王武像一道冰冷的影子般闪了进来,皮袄上落满雪花,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他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营内,落在李铁柱和林烽身上,最后定格在铁柱手中那面修复的甲片和新刃腰刀上。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刻,眼神却微微动了一下,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掠过眼底。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炉火旁,伸出冻得发青的双手烤火,目光低垂,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林烽注意到,他那按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一点点。

“王武兄弟,来啦?”李铁柱浑不在意王武的冷漠,大大咧咧地招呼着,顺手从炉灰里扒拉出几个烤得焦黑滚烫的冻馍馍。他拿起一个,也不怕烫,在两只粗糙的大手里来回倒腾着吹气,然后掰开。一股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粮食香气艰难地透了出来。他咧嘴一笑,将稍大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塞给王武,又将另一半递给林烽。

“快,趁热乎!这鬼天气,肚子里没点热乎东西顶不住!”李铁柱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

王武身体微微一僵,似乎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亲近。他看着手中那块烤得焦黑、热气腾腾的冻馍,又抬眼看了看李铁柱那张沾满煤灰却笑得无比真诚的脸,还有林烽同样递过来的馍。风雪在营门外呼啸,营内炉火噼啪作响,黯淡的油灯映照着沉默的脸。最终,他没有拒绝,低下头,默默地咬了一口。

林烽也接过那半块带着灰烬和铁柱掌心温度的冻馍,入手滚烫。他咬了一口,粗糙的杂粮面混合着炉灰的微涩,在口中艰难地咀嚼着,却有一股奇异的暖流,随着这粗粝的食物,缓缓流入冰冷的四肢百骸。

李铁柱自己也拿起一个冻馍,狠狠咬了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等俺把这些破烂家伙都拾掇利索了,咱就有新刀新甲使!他娘的,到时候……”

他的话没说完,目光又投向了那堆依旧如山的残破军械,炉火映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仿佛永不熄灭。他三两口将冻馍囫囵吞下,随手抹了抹嘴,再次抄起了那柄沉重的大锤。

“老刘头!再来一炉!”他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盖过了风雪的呼啸,“把那几杆裂了膛的三眼铳给俺!看俺给它接上骨!”

沉重的铁锤再次高高扬起,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粗粝的生机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狠狠砸落在通红的铁砧上。

“铛——!”

这一声巨响,震颤着冰冷的空气,也震颤着修械营里每一颗沉寂的心。火星如不屈的意志,再次猛烈地迸射开来,照亮了李铁柱汗水晶亮的脊背,照亮了林烽手中那半块冻馍,也短暂地刺破了王武眼底那片深沉的阴翳。

风雪依旧在门外肆虐,呜咽着刮过辽东破碎的山河。但在这一方弥漫着铁锈、汗水与劣质烧酒气味的昏暗营帐里,在那单调而沉重的锤打声和不断飞溅的灼热火星中,某种被严寒和绝望冻结的东西,正在那通红的铁砧上,被一下,又一下,顽强地锻打着,艰难地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