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辽阳城外,戍堡孤悬。
狂风不再是刮,而是像无数裹着冰棱的巨兽在旷野上嚎叫、撕扯。雪粒子被卷成一片混沌的白雾,疯狂地抽打着戍堡土黄色的、坑坑洼洼的墙壁。戍堡不大,原本只驻一总旗人马,如今却挤满了从抚顺、萨尔浒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以及少数侥幸逃出的边民。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泥浆,汗臭、血腥、劣质烟草的呛人烟气,还有冻伤伤口溃烂的淡淡甜腥,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子刺入般的生疼。
堡内唯一的火源,是底层角落一个用破铁桶改成的简易火炉。几块湿柴在里面半死不活地烧着,吝啬地吐出一点微弱的红光和呛人的浓烟。火炉周围挤满了人,层层叠叠,像一群在寒风中挤作一团取暖的牲口。棉袄大多破烂,露出脏污的棉絮或冻得青紫的皮肉。人们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点可怜的热源,或是盯着脚下冻得梆硬的泥地。火光在他们麻木的脸上跳动,映出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绝望。萨尔浒的尸山血海似乎还在眼前翻涌,而抚顺、开原、铁岭相继陷落的噩耗,如同这无休无止的风雪,将最后一点残存的精气神彻底冻僵、碾碎。
一个角落里,十几个重伤员躺在冰冷的麦草上,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苏婉如的身影就在他们中间,像一株柔韧却不肯倒伏的苇草。她身上的旧棉袍沾满了洗不净的血污和药渍,一张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专注,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她正俯身在一个腹部裹着渗血厚麻布的年轻士兵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麻布。冻硬了的麻布边缘像刀片一样刮擦着伤口边缘新生的嫩肉,士兵身体猛地一抽,牙关紧咬,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忍一忍,快好了。”苏婉如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冰封河面下悄然流动的暖流。她手边没有热水,只能艰难地用冻僵的手指,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粗陶小罐里挖出一点点凝固的药膏,借着炉火微光,极其仔细地涂抹在士兵狰狞的伤口边缘。那药膏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和猪油混合的气味,是她这些日子带着几个妇人,在附近山野里顶着风雪刨挖冻土,勉强寻来的几种草药,加上从军需官那里求来的一点点猪油熬制的。药效未知,聊胜于无。
士兵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汗水混着污垢从他额角滑落,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苏…苏医官…谢…谢…”
苏婉如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片,轻轻沾了沾他额头的冷汗,又掖了掖他身下那薄得可怜的麦草。她直起身,环顾四周那些在痛苦中煎熬的生命,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她走到火炉边,伸出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靠近那点微温,冻僵的指关节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僵硬苍白。
就在这时,靠近堡门的一个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突兀的、粗豪的大笑,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哈哈哈!他娘的,这鬼天气,撒泡尿都得带根棍子敲冰茬子!”李铁柱叉着腰,站在一堆勉强挡风的破麻袋和断矛杆后面,声音洪亮得震得人耳膜嗡嗡响,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嘶吼和伤员的呻吟。他脸上沾着煤灰,却咧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这冰窖般的戍堡和外面席卷天地的酷寒,对他而言不过是场热闹的庙会。“哎,我说兄弟们,今儿可是年三十儿!咱辽东的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都蔫头耷脑的干啥?给阎王爷看笑话哪?”
他的出现和大嗓门,让死寂的堡内起了一丝微澜。离他近的几个士兵茫然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惊扰的麻木和不耐。远处的苏婉如也循声望来,疲惫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柱子!”林烽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他正和王武靠坐在堡墙冰冷的土壁下。王武裹着一件脏污的皮袄,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那道深刻的疤痕。他抱着一柄磨得锃亮的腰刀,眼神像冰锥一样穿透昏暗,冷冷地扫了李铁柱一眼,没有言语,但那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林烽知道王武此刻的心情,对朝廷的怨毒,对未来的绝望,正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李铁柱这不合时宜的“热闹”,很可能点燃那压抑的引信。
赵老四像条泥鳅一样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搓着手,凑到李铁柱身边,压低声音,脸上挤出惯有的圆滑笑容:“铁柱兄弟,消停点,消停点……这年景,唉,能喘气儿就不错了……”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王武和林烽的方向,又瞅了瞅周围那些木然的脸,意思不言而喻。
李铁柱却像没听见没看见,他用力一拍赵老四的肩膀,拍得赵老四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老四!你这就不对了!越是没肉没酒,咱越得找乐子!年三十儿啊,祖宗定的日子,图的就是个喜庆!没饺子?咱包‘饺咂’(脚丫子)!”他故意把“饺子”说成“饺咂”,还夸张地抬起自己沾满泥雪的破靴子晃了晃。
这粗鄙的谐音梗,让角落里几个实在无聊又冷得受不了的年轻士兵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紧张地偷瞄王武和林烽。
李铁柱像是得到了鼓励,更来劲了。他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模仿着记忆里某个军需官油滑又拿腔拿调的姿态,捏着嗓子:“咳咳!都听着!熊大帅体恤将士,特——赐——年货!每人冻馍一个!精面儿!管够!吃完了,都给老子精神起来,守好边墙,鞑子来了,拿冻馍砸死他们!砸一个,赏冻馍仨!”
他一边怪腔怪调地吆喝,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件宽大的破棉袄怀里掏出一个冻得硬邦邦、表面结满白霜的杂粮馍馍。那馍馍比石头还硬,颜色灰暗,一看就是最粗糙的谷糠杂粮,不知在怀里焐了多久,才没冻成冰坨。
“看!这就是‘精面儿’!”李铁柱高高举起那个冻馍,像举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是夸张的得意,“熊大帅亲赐!吃了它,刀枪不入,百病不侵!来来来,开饭开饭!”他一边吆喝,一边用力掰着那冻馍。冻硬的杂粮面极其坚韧,他脸都憋红了,额头青筋暴起,才“咔吧”一声,将那冻馍掰成两半,碎屑簌簌落下。
他把稍大的那半块,径直塞到了赵老四手里。“老四,拿着!你脑子活络,吃了更灵光,多给咱弄点真‘精面儿’回来!”
赵老四捧着那半块冰冷刺骨的硬馍,哭笑不得,看着李铁柱那张满是煤灰却笑得无比真诚的脸,再看看周围士兵们渐渐聚焦过来的、带着一丝饥饿和好奇的目光,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点暖意。
李铁柱又走向火炉边,把另一半冻馍不由分说地塞给一个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的年轻士兵手里。那士兵看着手里的硬馍,又看看李铁柱,眼神有些发直,似乎没反应过来。
“瞅啥?吃啊!熊大帅赏的!吃了暖和!”李铁柱大手一挥,又转向其他人,“都别愣着!把你们的‘年货’都拿出来!藏怀里捂化了那叫汤圆!咱今天就啃这硬邦邦的‘饺咂’!看谁啃得响!啃出个太平年景来!”
他这番插科打诨,如同在冰冷的湖面投下了一串石子。虽然涟漪微小,但死寂终究被打破了。有人开始摸索自己怀里同样冻硬的馍馍,有人低声嘟囔着李铁柱的怪话“饺咂”,嘴角忍不住抽动。连角落里几个重伤员,也被这大嗓门吸引了注意力,痛苦似乎都暂时麻痹了一瞬。
林烽看着李铁柱在人群中穿梭,硬是把冰冷的冻馍塞进一双双同样冰冷的手里,用他那粗砺的嗓门和笨拙的笑话,驱赶着无处不在的绝望阴云。他紧绷的心弦,竟也悄然松动了一丝。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那里也揣着一个同样硬邦邦、同样冰冷的杂粮冻馍。
李铁柱走到林烽和王武面前,变魔术般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冻馍。他先递给林烽一个:“烽哥,你的‘精面儿’!”然后又看向王武。王武依旧抱着刀,脸隐在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李铁柱把冻馍往前一递,咧着嘴,声音依旧洪亮,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王武兄弟!接着!熊大帅说了,吃了这馍,弓箭射得更准!刀砍得更狠!阎王见了都得绕道走!”
王武没有动,甚至没有抬眼。堡内的空气似乎又凝固了。
李铁柱却不管,直接上前一步,把那块冻得硬邦邦的馍,硬是塞进了王武抱在刀上的、骨节分明的手里。冰冷的触感让王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李铁柱的手粗糙、有力,带着铁匠特有的灼热和老茧,短暂地包裹住王武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拿着!”李铁柱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关切,“天塌下来,也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骂娘!才有力气砍鞑子!”
王武的身体极其细微地一震。他依旧低垂着头,看着手中那块灰扑扑、冷冰冰的硬物。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那几乎冻结的手指,终于极其缓慢地收拢,将那块冻馍握在了掌心。没有道谢,没有言语,但那个握紧的动作本身,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他抱着刀的手臂,似乎也微微松懈了一分。
林烽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默默拿出自己怀里的冻馍,入手冰凉刺骨,坚硬如铁。他学着李铁柱的样子,用力掰开,发出沉闷的“咔”声。冰冷的碎屑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把其中一半,递向一直默默忙碌、此刻也倚靠在火炉旁短暂休息的苏婉如。
苏婉如抬起头,冻得发青的脸上带着一丝倦容。看到林烽递来的半块冻馍,她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漾开一丝极淡、却异常温暖的笑意。她没有推辞,伸出冻得通红、还有些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林烽的手指,那微弱的暖意瞬间传递过来。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淹没。
李铁柱已经回到火炉旁,他把自己那份冻馍直接放在烧得发红的铁炉壁上。“滋啦”一声轻响,馍馍表面瞬间腾起一股白气,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焦糊味的粮食香气艰难地钻了出来,在弥漫着各种难闻气味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珍贵。他拿起那被烤得微温、边缘焦黑的冻馍,狠狠咬了一大口,粗糙的杂粮面混合着炭灰的微涩在口中摩擦,他用力咀嚼着,腮帮子鼓动,发出响亮的声音,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嗯!香!真他娘的香!熊大帅没骗人!这‘精面儿’就是带劲儿!”他含糊不清地大声赞美着,声音在寂静的堡内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感染力。
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声的号召,堡内开始响起“咔咔”的掰馍声,越来越多。有人学着李铁柱,把冻馍凑近微弱的炉火烘烤,贪婪地嗅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热气和焦香。更多的人,只是把冻馍揣在怀里,用体温慢慢焐软一点,再艰难地啃食。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单调的咀嚼声、牙齿摩擦粗粝食物的沙沙声,以及伤员偶尔压抑的呻吟。
然而,就在这片被李铁柱强行撕开一道缝隙的、带着苦涩暖意的沉默中,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猛地踏破了戍堡外呼啸的风雪,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重重地砸在堡门上!
“砰!砰!砰!”
砸门声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刚刚因那点微温冻馍和粗粝笑话而稍稍松弛的气氛瞬间冻结。咀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那扇被厚厚积雪覆盖、正剧烈震动的沉重堡门。连炉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摇曳不定。
林烽和王武几乎是同时弹身而起,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如电。赵老四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苏婉如握紧了手中那半块冻馍,指节发白。李铁柱也停下了咀嚼,腮帮子还鼓着,但眼神已从方才的戏谑瞬间转为猎豹般的警惕,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准备扑出。
“开门!奉熊经略钧令!缉拿逃将!”一个嘶哑却充满戾气的吼声穿透门板,如同冰锥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逃将?萨尔浒的溃败如同尚未愈合的伤疤被再次狠狠撕开,堡内残兵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恐惧和麻木。
堡门内侧沉重的木闩被两个士兵颤抖着拉开。门刚开一条缝,狂暴的风雪夹杂着刺骨的寒气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灌进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几个身披黑色厚棉甲、腰佩雁翎刀、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疲惫与凶狠的军法队士兵,像地狱里钻出的恶鬼,裹挟着风雪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壮、面色阴沉似水的军官,他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他冰冷的三角眼如同毒蛇的信子,扫过堡内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最终落在角落一个蜷缩的身影上——那是一个断了腿、裹着破毡子的老兵,叫张老拐,抚顺溃败时跟着败兵一起退下来的。
“张百胜!”刀疤军官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抚顺守备营把总,临阵脱逃,致使左翼溃散!拿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军法队士兵立刻扑了上去。
“不!大人!冤枉啊!”张老拐那张被冻伤和恐惧扭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拖着那条断腿,惊恐地向后蹭着,声音嘶哑绝望,“不是逃!是…是命令!是李游击让撤的啊!我这条腿就是断在断后的时候!大人明鉴!明鉴啊!”他挣扎着,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
“李永芳?那个叛贼的命令也算军令?”刀疤军官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冷笑,眼中没有丝毫温度,“熊经略有令:凡抚顺、开原、铁岭溃退之将校,无论缘由,皆以‘弃土失城’论处!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铁器刮过地面,“斩!”
“不——!”张老拐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嚎,充满了无尽的不甘和冤屈。
雪亮的刀光在昏暗的堡内骤然亮起,带着死亡的寒意,狠狠劈落!
“噗嗤!”
沉闷的入肉声和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一股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轨迹,星星点点地洒在周围士兵惊恐呆滞的脸上,也溅落在离得最近的、尚未熄灭的炉火边缘,发出“滋啦”的轻响,腾起几缕刺鼻的焦糊青烟。张老拐那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眼睛兀自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大张,似乎还想喊出那未尽的冤屈。无头的尸体抽搐了两下,便彻底瘫软在麦草堆里,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身下蔓延开一片粘稠的暗红,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所有其他的气味。
整个戍堡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在门外疯狂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炉火似乎也被这极致的血腥和冷酷彻底压灭了光芒,奄奄一息。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方才因冻馍和笑话而泛起的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瞬间被这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李铁柱鼓着的腮帮子停止了咀嚼,他手中的冻馍,那带着他体温和方才烤出的微焦痕迹的半块杂粮馍,无声地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脚下冰冷的泥地上,溅起一点微尘。
林烽的手死死攥紧了那半块冻馍,粗糙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生疼。他看着地上那滩迅速变冷的血泊和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熊廷弼的雷霆手段,这“以儆效尤”的血腥,像一把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王武抱着刀的手臂再次绷紧,指节捏得发白,眼中那刚刚被李铁柱用蛮力撬开一丝缝隙的坚冰,此刻重新冻结,并且更厚、更冷,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如同毒液在其中翻涌,不再仅仅指向远方的朝廷,也指向了眼前这代表着“军法”的残酷。
刀疤军官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目光如同刮骨的寒风,在每一张恐惧麻木的脸上掠过。他冷冷地丢下一句:“再有玩忽职守、畏敌怯战者,此人便是下场!”说完,带着一身血腥和杀气,转身大步走出堡门。沉重的门板再次被合拢、闩死,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关不住堡内弥漫的绝望和死亡气息。
刺鼻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黏腻的膜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上。地上那滩暗红的血泊在炉火残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张老拐的头颅静静地躺在那里,空洞的眼睛望着低矮破败的堡顶。没有人说话,连伤员的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门外风雪永无止境的呜咽。
李铁柱呆立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半块沾了灰的冻馍。他脸上的煤灰似乎更深了,方才所有的活力和洪亮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压制的愤怒。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抓起那半块冻馍,也不顾沾上的灰尘,狠狠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不甘都嚼碎咽下。粗粝的杂粮面摩擦着喉咙,他吞咽得异常艰难,额角青筋暴起。
林烽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冻馍的硬角硌出了深深的印痕。他走到李铁柱身边,沉默地将自己手中那半块冻馍递了过去。李铁柱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他看了看林烽,又看了看那块馍,最终没有接,只是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混杂着煤灰、汗水和某种湿意的污渍擦去,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角落那堆散乱的、等待修复的残破兵器。他抄起一柄崩了口、沾着暗红血锈的腰刀,走到火炉边,抄起铁锤,对着砧铁上那块早已冷却的铁料,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骤然炸开,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彻底砸碎。火星没有像往日那样猛烈迸射,只在冰冷的铁砧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红光,瞬间又熄灭。
“铛!铛!铛!”
李铁柱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机械地、一下又一下,用尽全力轮动着沉重的铁锤。每一次砸落,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量,砸在那冰冷的铁块上,也砸在堡内每一个人的心上。单调、沉重、压抑的锤击声,取代了风雪,成为此刻戍堡内唯一的声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破袄,沿着他紧绷的脊背流淌。火光映照着他沉默而倔强的侧脸,那是一种无声的、用尽全力的对抗。
苏婉如默默地走到那片刺目的血泊旁。她没有去看那颗头颅,只是蹲下身,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极其小心地覆盖在张老拐无头的尸体上。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那个腹部受伤的年轻士兵身边。士兵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眼神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苏婉如伸出手,不是去处理他的伤口,而是轻轻、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
“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冻土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士兵的耳中,也传入旁边几个同样瑟瑟发抖的伤员耳中,“活下来。”
林烽站在原处,手中那半块冻馍冰冷依旧。他抬眼望去,透过破败堡墙上狭窄的望孔,外面是吞噬一切的沉沉黑夜和无边风雪。然而,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在远处风雪飘摇的营区边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红光,顽强地亮着。
那是苏婉如和几个妇人临时搭建的、收容最重伤员的简陋医营门口悬挂的一盏残破的灯笼。纸糊的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摆,仿佛随时会被撕碎、熄灭。但那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晕,却如同茫茫冰海中的一粒星火,穿透厚重的雪幕和死亡的阴影,微弱地、执着地亮着。
林烽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那一点微光。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手中冰冷坚硬的半块杂粮冻馍,然后,极其缓慢地,将它凑到嘴边,用力地、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