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之夜,南海的浪,比战场的血更汹涌。
黑帆猎猎,一艘三桅战船劈开巨浪,甲板上的水手们浑身湿透,却无人敢松懈。船首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黑发被海风撕扯,右眼覆着一道狰狞的疤,腰间别着一柄弯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绸。
——南宫烈,南海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首领。
"头儿!前方有商船!"瞭望手大喊。
南宫烈眯起眼,远处一艘商船正在风暴中挣扎,桅杆折断,船身倾斜。他本可以绕开——他一向只劫官船,不碰商旅——但怀中的铜镜突然滚烫,烫得他胸口发疼。
"靠过去。"他冷声下令。
商船的甲板上,一个素衣女子死死抱着木箱,指节发白。她的衣裙被浪打湿,黑发凌乱,却掩不住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睛。
——沈荷,江南丝绸巨贾之女,此行押送货物去南洋,却遇风暴。
海盗的钩索抛上船板时,她并未惊慌,只是静静看着那个疤脸男人跃上甲板,目光如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她脸上。
南宫烈的呼吸一滞。
铜镜在怀中疯狂震颤,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江南雨巷的青楼歌女,突厥战场上的红衣公主……还有更久远的,云端之上,那个为他挡下魔咒的灵界女子。
"百媚……"他低喃,自己都未察觉。
沈荷蹙眉:"阁下认识我?"
南宫烈猛地回神,硬生生压下翻涌的情绪,冷笑道:"沈小姐的船要沉了,不如来我船上做客?"
沈荷成了黑帆船上的"囚徒"。
南宫烈并未苛待她,反而给了她最好的舱房,甚至允许她在甲板上走动。水手们窃窃私语,从未见过首领对谁如此特别。
某个无星的夜晚,沈荷站在船尾,望着漆黑的海面。身后传来脚步声,南宫烈停在她三步之外,沉默良久,忽然问:"你信轮回吗?"
沈荷侧目看他:"不信。"
"可我信。"他声音低沉,"我总觉得,我欠了一个人,许多世。"
沈荷心头莫名一颤,却淡淡道:"海盗也信这些?"
南宫烈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海盗杀人越货,最怕报应。"
船行至南洋,沈荷的商队派人来赎她。临别前夜,南宫烈喝得大醉,踹开她的舱门,将铜镜拍在桌上。
"看。"他命令。
沈荷低头,镜中竟浮现出陌生的画面——云端之上,白发男子抱着一个粉衣女子,赤雷漫天……
她头痛欲裂,踉跄后退:"这是什么妖术?"
"不是妖术,是记忆。"南宫烈抓住她的手腕,"沈荷,或者……荷百媚,你真的不记得了?"
沈荷挣扎间,袖口被扯破,露出手臂上一道黑色咒纹——玄夜魔咒的印记。
南宫烈瞳孔骤缩。
原来,这一世的诅咒是——她永远无法相信他”
翌日,沈荷被接走。
南宫烈站在船头,看着她头也不回地登上商船,指尖几乎掐进掌心。副将低声道:"头儿,真要放她走?"
"跟着那艘船。"南宫烈冷声道,"暗中护送到岸。"
然而,当夜,商船遭遇埋伏——竟是另一伙海盗,专程来劫沈家千金。南宫烈率船赶去时,火光已吞噬半艘商船。
他在浓烟中找到沈荷,她胸口插着一支箭,血染红素衣。
"为什么……回来……"她气息微弱。
南宫烈抱起她,声音沙哑:"因为我说过,无论多少世,我都会找到你。"
沈荷苍白的唇微微扬起:"南宫问天……下一世……别再当海盗了……"
她的手垂下时,南海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颗血色流星。
就这样南宫问天在浑浑噩噩中走遍了大江南北。又过去了30年。
北方的战火烧了三年,尸骸遍野,瘟疫横行。
破败的城隍庙里,十几个染病的灾民蜷缩在草席上,痛苦呻吟。一个戴着素纱斗笠的女子蹲在角落,正用银针为一个孩童施救。她的指尖稳而轻,针尖刺入穴位的刹那,孩子青紫的脸色竟缓和几分。
"多谢……赵大夫……"孩子的母亲跪地磕头。
女子摇头,声音清冷:"不必,明日再来换药。"
她起身时,风吹起面纱一角,露出半张清丽绝尘的脸——赵双荷,江湖人称"鬼医",专治瘟疫,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没人知道,她每救一人,手臂上的黑色咒纹就深一分。
——这一世的诅咒是:她救的人越多,自己死得越快。
战事吃紧,军营里突然传出消息——大将军重伤高热,三日不退,军医束手无策。
"听说那'鬼医'在附近,要不要……"
"不必。"帐内传来低沉男声,"我死不了。"
赵霜荷站在帐外,怀中铜镜突然发烫。她蹙眉,本欲离开,却听见帐内一阵剧烈咳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鬼使神差地,她掀帘而入。
床榻上的男人半身裹着染血的绷带,剑眉紧锁,即使在病中,浑身仍透着杀伐之气。听到脚步声,他猛地睁眼,目光如刃刺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赵双荷的银针掉在地上。
男人一怔,忽然笑了:"大夫怕我?"
赵双荷垂眸捡针,声音平静:"将军脉象紊乱,需立刻施针。"
她没看见,男人盯着她的侧脸,眼神渐渐深邃。
——楚战,这一世的名字。
楚战的伤好得极快。
赵双荷却日渐虚弱。她每为他施一次针,自己的指尖就苍白一分。楚战注意到她腕间若隐若现的黑纹,在某夜抓住她的手:"这是什么?"
"旧伤。"她抽回手。
楚战冷笑:"赵大夫,你救我三次,我却连句实话都换不来?"
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将军信轮回吗?"
"不信。"
"可我信。"她轻声道,"我总觉得,我欠了一个人,许多世。"
楚战瞳孔微缩——这话,似曾相识。
敌军夜袭,城门将破。
楚战率死士突围,临走前将一枚玉佩塞给赵双荷:"去城南等我。"
她摇头:"我留下救人。"
"你救不了所有人!"他怒吼。
她笑了:"但能救一个是一个。"
楚战死死攥着她的手腕,黑纹已蔓延至她脖颈。他突然扯开衣领——同样的黑纹,在他心口盘踞。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你每救一人,这鬼东西就深一分……双荷你到底在赎什么罪?"
她怔住,眼泪突然砸在他手背:"楚战,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一个叫'南宫问天'的名字……别恨我。"
城破时,赵双荷点燃了药库。
烈火中,她将最后三根银针刺入自己心脉——这是禁术,以命换命,可救城中百姓。
楚战冲进火场时,见她跪坐在八卦阵中央,黑纹尽褪,面容安详。
"你回来……做什么……"她气息微弱。
他红着眼抱起她:"因为我说过,无论多少世,我都会找到你。"
双荷笑了,指尖抚过他心口的咒印:"南宫问天……下一世……别再打仗了……"
大火吞没一切前,有人看见楚将军抱着一个女子走入火海,再未出来。
又是五十年轮回……
江南梅雨季,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西泠画馆的阁楼里,一个苍白瘦削的少年坐在窗边,指尖摩挲着一幅未完成的工笔荷花。画中粉荷半绽,却缺了最核心的一瓣——他总画不好那抹弧度。
"少爷,该喝药了。"老仆端着乌黑的药汁进来。
苏砚咳嗽两声,摇头:"放着吧。"
——他生来有心疾,大夫断言活不过弱冠。
窗外雨声渐密,他忽然瞥见对街伞铺前站着个翠裙女子,正仰头看檐角滴落的雨线。侧脸在雨雾中朦胧,却让他指尖一颤,墨笔掉在宣纸上,晕开一片灰痕。
怀中铜镜隐隐发烫。
女子叫阿阮,是绣坊最好的绣娘,尤擅荷花。
苏砚总借口买绣线去寻她。这日见她绷架上绷着幅未完成的《残荷听雨图》,突然道:"这里该用退晕针。"
阿阮惊讶抬头:"公子懂刺绣?"
"不懂。"他指着画上残缺的荷瓣,"但这里……本该是这样的。"
他抽出炭笔,在绢布边缘快速勾勒——那笔触竟与阿阮心中的荷花分毫不差。
雨声忽然远了。阿阮望着他低垂的睫毛,莫名想起某个雪夜,有人也这样执笔为她画眉……
"我们是不是见过?"她脱口而出。
苏砚剧烈咳嗽起来,袖中铜镜烫得惊人
苏砚的病越来越重。
阿阮常来看他,带些新绣的荷包香囊。这日见他伏案昏睡,画纸上全是支离破碎的荷花,忍不住替他收拾。
忽然,她掀开最底下那张宣纸——整面墙大小的画幅上,赫然是她的肖像,却穿着从未见过的粉白古装,背景是漫天赤雷。
笔触癫狂如执念。
"这是……"她指尖发颤。
苏砚不知何时醒了,哑声道:"我总梦见这个场景。"
阿阮臂上的咒纹突然灼痛。这一世的诅咒是:每当她即将想起前世,就会忘记苏砚的存在……
端午那日,苏砚咯血不止。
阿阮冒雨去请大夫,回来时却在画馆前茫然驻足——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来此处。
阁楼里,苏砚攥着出现裂痕的铜镜,看她在雨中徘徊又离去,苦笑着咳出大口鲜血。
老仆哭着求他用药,他却挣扎着爬到画案前,蘸血为那幅巨型肖像补上最后一笔——女子额间的荷花钿。
"百媚……"他轻唤,"这次……换你忘了我……"
三日后雨停,绣坊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西泠画馆的少爷没了?"
"真可惜,才十七岁……"
阿阮穿针的手突然一抖。她莫名走到对街画馆,见人们正搬运遗物。一阵风过,某张画纸飘到她脚边——
纸上荷花完整绽放,露珠将坠未坠,恰似一滴泪。
她突然头痛欲裂,记忆碎片汹涌而来:海盗船上的血、军营帐中的银针、青楼琵琶声断……
铜镜的碎片从她袖中滑落(不知何时捡的),映出她泪流满面的脸。
"南宫……问天……"
这是她第一次,在轮回中完整喊出他的名字。
她怀揣着画纸朝着苏州河跑去。纵身一跃,消失在滚滚河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