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面包车如同受惊的野兽,在狭窄湿滑的乡间土路上疯狂逃窜。引擎嘶吼着,每一次颠簸都让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轮碾过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浆,泼洒在两侧浓密的灌木丛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鬼祟的窃窃私语。
车厢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挥之不去的**腐朽尸气**。陆守义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佝偻的身体绷得僵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黑暗,嘴里神经质地、仿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祈祷词。每一次车轮打滑或车身剧烈晃动,他都会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惊恐的抽气。
陆深紧抱着那个密封袋,身体随着颠簸摇晃。他的目光透过沾满泥点的车窗,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黑暗吞噬的景物。左眼深处那尖锐的刺痛感如同附骨之蛆,一阵强过一阵,视野边缘持续不断地弥漫着那层污浊的灰绿色滤镜。每一次刺痛加剧,他都能清晰地“看”到,丝丝缕缕粘稠如墨的**黑色气流**,正从怀中密封袋的缝隙里顽强地渗透出来,在车厢内盘旋、凝聚,带着一种贪婪的恶意,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车子不知狂奔了多久,就在陆深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颠簸和恐惧彻底绷断时,前方浓重的夜色里,终于出现了一片模糊的、依山而建的黑影轮廓。几点昏黄如豆的灯火,如同垂死之人眼中最后的光,在黑影中微弱地摇曳着。
陆家坳,到了。
车子猛地拐上一条更窄、更加坑洼不平的土路,最终在一座破败不堪、仿佛随时会坍塌的老宅院门前,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世界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所吞没。只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在夜风中显得空洞而遥远。
“到了……”陆守义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他推开车门,一股潮湿、混杂着浓烈草木腐败气息和……更加清晰的**土腥尸气**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激得陆深打了个寒颤。
陆深抱着密封袋下车,双脚踩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眼前的老宅院,比他记忆中更加破败阴森。院墙是斑驳的土墙,多处坍塌,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窟窿。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早已腐朽变形、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其中一扇歪斜地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咧开的、通往幽冥的巨口。门内,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只有一盏挂在门廊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光线极其微弱昏黄的白纸灯笼,在夜风中无力地晃动着,投下鬼影幢幢的光斑。
那股浓烈的、仿佛源自大地的**腐朽尸气**,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它不再仅仅是气味,更像是一种粘稠的、无形的物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毛孔上,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绝望。
“走……走吧……”陆守义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他佝偻着背,像只受惊的老鼠,率先迈进了那扇如同怪兽之口的院门。
陆深深吸一口气,那口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踏入了老宅的阴影之中。
院子里比外面更加黑暗,也更加阴冷。脚下的石板路湿滑,布满青苔。两侧是坍塌的厢房废墟,残垣断壁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狰狞的鬼爪。院子中央,一棵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槐树,扭曲的枝桠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绝望的骨臂,在夜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槐树后方,就是整个老宅院的核心,也是那股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最浓重的地方——**陆家祖祠**。
那是一座比主屋更加古老、更加阴沉的青砖建筑。飞檐斗拱早已破损不堪,覆盖着厚厚的、湿漉漉的青黑色苔藓。两扇巨大的、同样布满虫蛀和裂纹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上贴着早已褪色发白、字迹模糊的陈旧门神画像,在昏暗摇曳的灯笼光下,显得诡异而狰狞。祠堂门前,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扎好的纸人纸马,惨白的颜色在黑暗中格外刺眼,空洞的五官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吱呀——”
陆守义推开主屋那同样破旧的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灰尘、霉烂木头和廉价线香燃烧后余烬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点着几盏同样昏黄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了堂屋。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早已模糊不清、布满蛛网的祖先画像。画像下方,是一张沉重的、蒙着灰尘的供桌。
而供桌的正前方,堂屋的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漆黑的、沉重的**棺木**!
棺木尚未盖棺,盖子斜靠在一边。棺身所用的木料极其厚重,刷着深黑色的漆,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油润的光泽。棺木前方,点着两支粗大的白蜡烛,火苗在穿堂风中不安地跳跃着,映照着棺木前摆放的一碗倒头饭、几样简陋的供品,以及一个插着三炷线香的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增添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沉寂气息。
陆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口漆黑的棺木上。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要破膛而出。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朽尸气**,在这里浓郁到了实质化的程度包裹着他,试图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他走到棺木旁,借着摇曳的烛光,终于看到了棺内的景象。
父亲陆振华静静地躺在里面。他穿着簇新的、显然是临时赶制的寿衣,僵硬的身体被寿被覆盖着,只露出一张灰败、枯槁、毫无生气的脸。那张曾经严厉、沉默的脸庞,此刻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并非安详,而是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极力呼喊着什么未尽的警告。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蜡黄色,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整张脸如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蜡壳。
陆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剧烈的悲痛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父亲的脸颊,想要抚平那紧锁的眉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皮肤的刹那!
“嗡——!”
一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装着那面诡异铜镜的密封袋内部,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清晰的**震颤**!这震颤如同沉睡毒蛇的嘶鸣,瞬间穿透了塑料的阻隔,直抵陆深的手臂!
与此同时!
一股比之前在车上、在医院里感受到的更加浓烈、更加污秽、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黑色尸气**,如同喷发的火山熔岩,猛地从那口漆黑的棺木深处汹涌而出!这黑气翻滚着,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在陆深因铜镜震颤而剧痛加剧的左眼视野里,这浓稠如墨的尸气,正如同无数贪婪的触手,疯狂地缠绕向棺木旁的他!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棺木中,父亲灰败蜡黄的脸上,那双深陷紧闭的眼皮,在他左眼的视野中,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尸身深处,被这汹涌的尸气和邪异的铜镜震颤所惊动,正试图睁开!
“啊!”陆深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他死死捂住剧痛的左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本就湿冷的衣衫。
“阿深!”陆守义惊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才去放东西,此刻看到陆深撞在墙上、脸色惨白如鬼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死死抓住陆深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抖。
“不……不能碰!不能靠近啊!”陆守义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惶,他死死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木,仿佛那不是他堂兄的灵柩,而是一口即将喷发的恐怖火山。“刚……刚送回来的时候……就……就差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场景,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陆深靠着土墙,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口在摇曳烛光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木。左眼视野中,那汹涌的尸气并未平息,依旧在棺木上方翻滚凝聚,如同一个扭曲的、无形的黑色旋涡。而怀中密封袋里的铜镜,那震颤感也并未消失,反而隐隐与棺木中的尸气产生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
“堂……堂叔……”陆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这……这到底……”
陆守义猛地转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里是近乎崩溃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别问!阿深!什么都别问!”他用力摇晃着陆深的胳膊,声音嘶哑,“按规矩!今晚……今晚你得守灵!就在这堂屋里!守着……守着这棺!”他指向那口散发着浓烈尸气的黑棺,“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新死的人……尤其是……尤其是……”他看了一眼棺木,眼神更加恐惧,“尤其是像你爸这样的……头一晚……必须……必须由至亲血脉守着!用……用活人的阳气……压着!”
他用枯瘦的手指着供桌上的白蜡烛和香炉,语无伦次地交代着:“香……香不能断!蜡烛……蜡烛不能灭!特别是……特别是过了子时……”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无论……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离开这堂屋!不能……不能靠近那棺!更不能……更不能让那蜡烛……灭掉!”
陆守义交代完这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像是生怕再多待一刻就会被那棺中的恐怖吞噬。他最后惊恐地瞥了一眼那口漆黑的棺木,又看了看陆深怀中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密封袋,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推了陆深一把,将他推向堂屋中央那口黑棺的方向,然后自己如同逃离地狱般,佝偻着背,脚步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主屋的破门,迅速消失在屋外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哐当!”
破旧的木门被陆守义从外面用力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隔绝阴阳的门闩落下。
整个堂屋,瞬间只剩下陆深一个人。
还有那口散发着浓烈尸气的漆黑棺木。
以及,供桌上那两支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白色烛火。
死寂,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以及穿堂风掠过破窗缝隙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呜呜”声,在这片被死亡和不祥笼罩的黑暗中回荡。
陆深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央,背对着那扇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所有生机的破门。带着浓烈尸气的空气包裹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怀中那面铜镜持续传来震颤感,如同一个不祥的心跳。而左眼深处,那尖锐的刺痛感和污浊的视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前这看似死寂的堂屋,在他的左眼“视野”里,正被浓稠如墨的尸气所充斥,而那口黑棺,就是这一切恐怖气息的源头!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口静静停放在堂屋中央的棺木。摇曳的烛光将棺木巨大的阴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父亲灰败僵硬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阴森。
守灵……就在这口散发着恐怖尸气的棺木旁……守着这摇曳欲灭的烛火……独自一人……度过这漫漫长夜?
陆守义那充满恐惧的警告犹在耳边:“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离开!不能让蜡烛灭掉!”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冻结了陆深全身的血液。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孤身一人,站在一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充满了未知恐怖与不祥诅咒的……**深渊边缘**。
而漫长的、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黑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