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古籍修复室特有的气味——陈年纸张的微甜混合着防虫药草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弥漫在空气中。陈默埋首于一张残破的明代信札,镊子尖小心翼翼地将一片薄如蝉翼的桑皮纸衬在断裂的墨痕下。窗外秋雨淅沥,敲打着图书馆高大的拱形玻璃窗,更衬得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绵长的呼吸和纸页偶尔的窸窣声。

角落里,堆着几个刚从城南那座废弃的“揽月藏书楼”运来的旧木箱。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微弱光柱里飞舞。陈默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决定暂时放下信札,去整理这些新来的“麻烦”。

木箱陈旧,散发出浓重的潮气和木头腐朽的气息。大部分是些品相尚可但价值平平的线装书。陈默将它们分门别类,登记造册。搬开最后一摞书,箱底露出一块褪色发硬的深紫色绒布,包裹着一个沉重、扁平的长方形物件。

他掀开绒布一角,动作顿住了。

下面是一面镜子。

它绝非常物。镜框是某种沉甸甸、毫无光泽的黑色矿石,触手冰凉,寒意几乎能沁入骨髓。边框上,浮雕着无数扭曲、痛苦的人形,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图案。镜面本身更显诡异,并非光洁如水的玻璃,而像一块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幽潭水面,呈现出一种吸光的、微带涟漪的质感,仿佛有生命在底下缓慢涌动。陈默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目光似乎被黏住、拉拽,要沉入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镜框边缘,蚀刻着一些细小扭曲、无法辨识的符号,如同某种梦魇中的呓语。

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立刻用绒布重新盖住了它,指尖残留的冰冷感却挥之不去。他犹豫片刻,没有立刻登记,而是将这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镜子,连同那块绒布,推到了工作室最角落一个闲置的书架底层。

工作继续。然而,第二天开始,陈默就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是在傍晚。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修复台光滑的橡木桌面上。他正用小刀轻轻刮除书页边缘的污渍,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的影子也做出了刮除的动作——但那动作似乎比他慢了半拍,而且影子的边缘,在夕照下显得异常浓重、粘稠,像一滩化不开的墨。他停下动作,影子也停住,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直,仿佛有惯性般又微微晃动了一下才彻底静止。

“太累了。”他捏了捏眉心,把这归咎于连日工作的疲惫。

几天后,一个深夜。陈默独自留在工作室赶一份重要的修复报告。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偌大的空间里圈出一小片孤岛。寂静中,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袭来,他放下笔,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恰好扫过角落书架底层——那面被绒布盖着的镜子。

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他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掀开了绒布的一角。

幽暗的镜面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台灯的光线太弱,镜子又似乎吸收了大部分光线,只能勾勒出一个大概的影子。但就在他凝视的刹那,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空洞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陈默猛地抽回手,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迅速将绒布盖严,甚至搬过几本厚重的工具书压在上面,仿佛要封印什么洪水猛兽。他跌坐回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再也不敢向那个角落看一眼。那一晚,他草草结束工作,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夜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吹在脸上,才让他狂跳的心稍微平复。

异样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陈默感到一种持续的、莫名的虚弱感,仿佛精力正被无形的管道悄悄抽走。一些细小的记忆片段开始丢失:刚刚放在手边的镇纸转眼不见,明明记得锁好的抽屉第二天发现虚掩着。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影子。

在图书馆狭长、灯光不甚明亮的走廊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变形扭曲。有时他明明只是缓步走着,影子却会突兀地向前“窜”一下,像是要挣脱他的脚踝。一次在茶水间倒水,他清晰地从水槽上方光洁的不锈钢面板反光里看到,自己抬起右手去拿杯子,而投在墙上的影子,左手却诡异地指向了门口的方向!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缠绕。

那个改变一切的雨夜终于来临。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敲打着窗户如同密集的鼓点。陈默为了修复一本亟待外借的善本,独自留在工作室加班。长时间的专注让他精神恍惚,疲惫到了极点。他抬起头,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对面一排高大的橡木书架——书架顶部镶嵌着光洁的玻璃门,平时用于展示一些珍品。

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将昏暗的工作室映得惨白一片!

就在那炽白的光亮中,陈默惊恐万分地看到,对面玻璃门的反光里,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深灰色毛衣,牛仔裤,身形轮廓与他分毫不差——正是他自己!

玻璃反光中的“陈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正直勾勾地、毫无感情地凝视着玻璃映照出的、坐在修复台前的陈默!

“啊——!”陈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用尽全力向后转身看去——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投射其上的、因为灯光晃动而摇曳不定、属于他自己的影子。

他再猛地回头看向玻璃门——闪电的强光早已消失,玻璃门反光里,只有他自己因惊骇而扭曲苍白的脸,以及他身后那片空无一物的区域。刚才那个清晰的虚影,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一个极度疲惫和恐惧催生出的幻影。

但陈默知道,那不是幻觉。那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那毫无生气的眼神,是如此真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浑身冰冷,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他再也无法待在这个空间里一秒,抓起外套,甚至来不及关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工作室,冲进了图书馆外冰冷狂暴的雨幕中。

回到家,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无法驱散心底更深的冰冷。他蜷缩在沙发里,打开所有的灯,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几乎将他淹没。那个站在他身后的“自己”……那是什么?鬼魂?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混乱的思绪中,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沈砚秋。市立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专攻古代器物与禁忌民俗。他们曾因一本涉及地方祭祀仪轨的残破县志有过邮件往来,对方思路清晰,治学严谨,对超自然现象持谨慎但开放的态度。

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陈默颤抖着手打开电脑,将手机里唯一一张在最初发现时拍下的、不太清晰的黑镜照片发了过去。在邮件里,他语无伦次地描述了镜子的诡异材质和纹饰,以及自己遭遇的种种异状:影子的异常活动、深夜镜中的诡笑、精力流失、记忆空白,以及那个在闪电中出现在玻璃反光里的、另一个“自己”。他强调了那种被抽离、被替代的恐怖预感。

邮件发出后,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窗外的雨声敲打着神经,房间里的每一处阴影似乎都潜藏着那个空洞的眼神。陈默抱着膝盖,眼睛死死盯着发出幽幽光芒的电脑屏幕,不敢合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电脑终于发出一声清脆的新邮件提示音。

他几乎是扑过去点开。

发件人:沈砚秋。

邮件内容异常简短,却像重锤敲在陈默心上:

“东西极其危险。原地封存,切勿再接触,更勿凝视!等我,明天一早到。”

后面附了一个简洁明了的地址——正是市立图书馆古籍修复部。

看到这封邮件,陈默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内衣。沈砚秋的回应像一道微弱但确定的光,穿透了他被恐惧完全笼罩的黑暗。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陈默就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赶到了图书馆。他特意避开了那个角落的书架,仿佛那里盘踞着一条无形的毒蛇。他焦躁地在修复室里踱步,不时望向紧闭的大门。

上午九点刚过,门外传来清晰而平稳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沈砚秋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而锐利,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背着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黑色工具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印有大学徽标的硬壳手提箱。

“陈默先生?”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能让人稍稍安定的力量。

“沈教授!您来了!”陈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急切。

沈砚秋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略显凌乱的修复室,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堆着工具书的角落书架底层。“东西还在那里?”她问,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在!用布盖着,我没再动它!”陈默连忙点头。

沈砚秋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打开了她的硬壳手提箱。里面并非陈默想象中的罗盘符纸,而是一些精密的电子仪器:一个带天线的方形探测仪,一个类似热成像的小型探头,还有几件他叫不出名字的设备。她动作利落地连接好,手持探测仪,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距离,开始绕着那个角落书架缓慢移动。

探测仪上的指示灯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屏幕上的波形剧烈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持续的蜂鸣声。沈砚秋的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愈发严肃。她又拿出那个小型探头,对着书架方向扫描,探头连接的平板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极其微弱、但轮廓清晰的、不规则的暗紫色光晕,中心位置正好对应着那面被遮盖的镜子。

“能量场异常活跃,且带有强烈的负性特征。”沈砚秋低声自语,语气凝重,“比预想的还要糟。”

她收起仪器,这才谨慎地走到书架前。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沈砚秋并没有直接掀开绒布,而是戴上特制的黑色手套,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制罗盘,罗盘上刻满了细密的符文。她将罗盘轻轻放在覆盖镜子的绒布上方约十公分处。

罗盘中心的指针立刻疯狂地左右摇摆起来,幅度之大,几乎要脱离轴心!同时,陈默似乎听到书架底层传来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饱含怨毒的嘶嘶声。

沈砚秋迅速收回罗盘,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示意陈默退后几步,这才深吸一口气,用戴着手套的手,极其缓慢而谨慎地掀开了那块深紫色的绒布。

黑色矿石的镜框在室内光线下更显幽暗,镜面如同深渊入口。沈砚秋没有看镜面,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镜框上那些扭曲的人形浮雕和边缘诡异的铭文符号。

“果然……”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确定,也有一丝沉重。她退开几步,远离那面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镜子,然后从工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极其古旧、封面几乎完全破损的线装书册,纸张黄脆得仿佛一碰即碎,散发着浓烈的樟脑和岁月混合的气味。

封面上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墨字:《异物志·魇篇》。

沈砚秋戴上另一副更薄、更贴合手指的白手套,极其轻柔地翻开书页。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翻动脆弱纸张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陈默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她,等待命运的宣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砚秋的指尖划过一行行模糊的竖排文字和几幅同样模糊、风格诡谲的插图。她的目光越来越专注,眉头紧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解读艰涩的古文。终于,她的手指停在了其中一页上。那页的插图虽然线条简略模糊,但陈默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扭曲边框、那深潭般的镜面特征,分明就是眼前这面黑镜的简笔勾勒!

沈砚秋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穿透空气,直直落在陈默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怜悯?

“陈先生,”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修复室里如同冰珠落地,“你遇到的,是传说中的‘魇影镜’。”

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发出声音:“魇…影镜?”

“根据《异物志·魇篇》残卷记载,”沈砚秋指着书页上的文字和图,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此镜非金非玉,其质幽玄,似来自幽冥之隙。镜非映实,乃囚‘影’之牢。”

“囚影?”陈默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不错。这里的‘影’,并非单纯的光影,而是指生灵的‘存在之影’,是构成你个体独特性的一部分,是你灵魂投射在现实维度的印记。”沈砚秋的指尖划过书页上几行细密的注解,“长时间凝视镜面,尤其是心绪不宁或身处幽暗之时,便会在镜中留下‘烙印’,与镜中邪力产生链接。此时,你的影子,便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现象。”

她看向陈默:“你看到的影子异常活跃、浓重、粘滞,甚至出现与主体动作不符的细微扭曲或延迟,这便是‘影’被窃取的初始征兆。镜子正在通过这种链接,偷取你的‘存在之影’。”

“偷我的影子……”陈默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脚下那团在灯光下微微摇曳的影子,一股恶寒瞬间传遍全身。他终于明白了那些怪异的延迟和扭曲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存在”正在被剥离!

“窃影,只是第一步。”沈砚秋的声音更加沉重,指向书页上一幅描绘着一个人形烟雾从镜中渗出的模糊图画,“当窃取达到一定程度,窃取的‘影’便会在镜中邪力的作用下,凝聚成一个‘虚像’。它最初如烟雾般朦胧脆弱,只能依附于反光之物短暂显现——就像你在闪电中,在书架玻璃门上看到的那个‘自己’。”

闪电之夜那惊悚的一幕瞬间在陈默脑海中重现,让他浑身一颤。

“这个虚像,并非幻影。”沈砚秋直视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残酷的真相,“它是你‘存在之影’的具象化,是你个体存在性的反面投影,一个由镜中邪力驱动、渴望获得‘真实’的伪物!它需要不断吸收你的‘存在感’来维持自身并凝实——这就是你感到精力持续流失、记忆出现空白的原因。它在以你为食!”

陈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站立。他扶住旁边的修复台,冰冷的台面触感也无法驱散内心的寒意。原来那些疲惫、那些遗忘,并非工作劳累,而是他正在被另一个“自己”吞噬!

“当虚像吸收足够的力量,凝实到与真人无异……”沈砚秋的声音顿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选择直言,“而作为本体的你,又恰好处于最虚弱的状态——比如深度沉睡、身负重伤,或者……”她看向陈默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或者像你现在这样,精神被恐惧和虚弱反复折磨、濒临崩溃之时……”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意味:

“虚像,便会发动‘取代’。”

“取代?”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取代你。”沈砚秋吐出这三个字,清晰而冰冷,“它会占据你的位置,接管你的生活,成为‘陈默’。而你……”她指了指那本古籍上最后一幅图——一个模糊的人形被吸入镜中,凝固成一个静止的、绝望的影像,“你的存在痕迹会被镜子彻底吸收,成为镜中万千凝固影像中的一个,永远在虚妄的深渊里哀嚎。那个虚像,将获得完全的自由。虽然本质上,它不过是镜子制造出的另一个傀儡。”

“不……不可能……”巨大的绝望和荒谬感冲击着陈默,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取代!被一个由自己影子造出来的怪物取代!成为镜中一个永恒的囚徒!这比死亡更令人恐惧!

“必须毁掉它!”陈默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现在就毁了它!砸碎它!”

“冷静,陈默!”沈砚秋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砸碎有用,它就不会成为流传的禁忌!古籍记载,此镜邪力核心在于镜框上那些扭曲符文构成的能量结构。蛮力破坏只会提前引爆其中积蓄的庞大负面能量,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我们,这整个区域都可能遭殃!而且,你的‘影’与它链接已深,贸然毁镜,你的精神甚至灵魂也可能遭受重创!”

陈默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僵住,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恐惧:“那…那怎么办?难道就等死吗?”

沈砚秋再次低头,快速翻阅着那本脆弱的古籍,手指在几处模糊的段落和图示上反复停留、比划,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艰难地推演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对陈默来说都是煎熬。

终于,沈砚秋猛地合上古籍,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如同在绝境中找到了一线微弱的生路。

“还有一个方法!一个非常古老、风险极高的方法!”她的语速快了起来,“记载中提到,魇影镜的邪力属‘至阴至秽’,其核心符文节点构成一个封闭的能量循环。若要破坏其根本,需内外夹击,以‘纯阳破秽’之力,在‘阳极’之时,强行注入其能量循环节点,使其结构过载崩溃!”

“纯阳破秽?阳极之时?”陈默听得一头雾水,但沈砚秋眼中的光芒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所谓‘纯阳破秽’,是指蕴含强大生命阳气之物,能对邪秽阴性能量产生天然的克制和破坏。而‘阳极之时’,指的是正午时分,天地间阳气最为炽烈充盈的时刻!”沈砚秋解释道,“具体方法……需要以蕴含强大生命力的‘纯阳之血’为引!”

“血?”陈默心头一紧。

“是血,但并非普通的血。”沈砚秋打开工具包,取出一个很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细腻粉末,“这是上等的辰砂粉,至阳矿物,本身就有极强的驱邪镇煞之效。需以纯阳之血——最好是精神高度凝聚、意志坚定者的指尖精血——混合辰砂粉,调成血泥。在正午阳光最为猛烈、天地阳气压制邪气最甚之时,将这血泥,精准地涂抹在镜框能量结构最关键的几个核心符文节点上!这些节点,应该就是镜框上那些人形浮雕中,姿态最为扭曲痛苦、线条交汇最密集的位置!”她指向镜框上几个特定的浮雕。

“这血泥蕴含的纯阳生机与辰砂的破秽之力,在正午阳极之气的催化下,如同滚油滴入冰水,足以瞬间扰乱甚至摧毁邪力构建的精密能量循环!这是从内部瓦解它的唯一机会!”沈砚秋的语气斩钉截铁。

“那……那虚像呢?它会阻止我们吧?”陈默想到了那个站在他身后的“自己”,心有余悸。

“必然会!”沈砚秋神色凝重,“虚像与镜子本体同源,感应到致命威胁,定会疯狂反扑。它可能会制造幻象干扰,可能直接攻击你,试图加速你的虚弱或直接取代!古籍提到,虚像在强光下形态会不稳定,力量也会被压制,所以我们才必须选在正午!而且……”

她看向陈默,眼神变得极其认真:“陈默,最关键的一环在你!当仪式进行,邪力核心被冲击,虚像必然受到直接影响,甚至可能被强行拉扯显形。那一刻,它的精神侵蚀会达到顶峰!它会用尽一切手段,让你恐惧、让你怀疑自我、让你精神崩溃放弃抵抗!你必须守住本心!无论它如何模仿你、如何恐吓你,你必须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你是唯一的陈默!你的存在独一无二!任何动摇,都可能导致仪式失败,甚至被它趁虚而入!”

沈砚秋的话像重锤敲在陈默心上。守住本心?在那种非人的恐怖面前?他感到一阵眩晕,但看到沈砚秋沉静而坚定的眼神,想到那镜中永恒凝固的绝望影像……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猛地从他心底燃烧起来!他用力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我明白!我会守住!”

“好!”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我们需要一个足够空旷、正午阳光能最大限度照射进来的地方。这个地方最好还与你关联紧密,能增强你自身存在感的‘锚定’作用……古籍阅览大厅!那里层高最高,玻璃穹顶和落地窗最多,正午阳光最为充沛!而且,那是你工作的核心区域!”

“闭馆日!明天就是图书馆的例行闭馆日!”陈默立刻反应过来,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大厅里不会有人!”

“天意如此。”沈砚秋点点头,“就是明天正午!现在,我们准备材料,你……尽量休息,积蓄精神。明天,将是生死之战!”

这一夜,对陈默而言,是地狱般的煎熬。只要一闭眼,镜中那空洞的微笑、玻璃反光里站在身后的“自己”、古籍上那个被吸入镜中的绝望影像就轮番在脑海中闪现。每一次浅眠都会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睡衣。他强迫自己回忆生命中那些温暖的、真实的片段:修复好一本珍贵古籍时的满足感,午后阳光透过高窗洒在书页上的宁静,甚至楼下早餐铺刚出锅的包子香气……这些细微的、属于“陈默”的独特感受,成为他抵抗虚无恐惧的微弱锚点。

窗外的黑暗终于开始褪色,天边泛起鱼肚白。陈默几乎没有合眼,脸色憔悴得吓人,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求生的火焰。

上午十一点。市立图书馆巨大的铜门紧闭,内部一片空旷死寂。正午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黄金,毫无阻碍地透过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和穹顶玻璃,肆意倾泻在宏伟的古籍阅览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如同金色的精灵飞舞。

大厅中央,一张宽大的阅览桌被清理出来。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魇影镜”,镜面朝上,静静地躺在桌子中央。在炽烈的阳光下,它的镜面非但没有反射出耀眼的光斑,反而像一块深邃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光线,镜框上的扭曲人形浮雕也显得更加阴森诡谲。

沈砚秋和陈默站在桌旁。沈砚秋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裤,神情肃穆。她打开工具包,将那个装着辰砂粉的小玻璃瓶和一把小巧、锋利的银质小刀放在桌上。陈默则紧张地环顾四周,大厅空旷得令人心慌,每一根支撑穹顶的科林斯柱后面,每一排高大书架的阴影里,仿佛都潜藏着那个“自己”空洞的眼神。

“时间快到了。”沈砚秋看了一眼腕表,十一点四十五分。她拿起银质小刀,刀身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她看向陈默,眼神凝重:“记住,守住本心!你是陈默!独一无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绝不动摇!你的意志,是仪式成功的关键!”

陈默用力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专注。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开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是陈默……市立图书馆古籍修复师……我修复过三百七十二本善本……我喜欢古籍散发的墨香……我讨厌雨天潮湿的味道……我是陈默……” 他用这些具体而微的、属于他自己的生活细节,构筑着抵御精神侵蚀的堤坝。

沈砚秋不再犹豫。她拿起小刀,对着自己左手食指的指尖,快而准地划了下去!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带着生命特有的温热气息。她将血滴精准地落入盛放着辰砂粉末的小碟中,然后用一根玉质的细棒,快速地、均匀地将血液与暗红色的辰砂粉末调和在一起。随着搅拌,一种奇异的、带着铁锈味和矿物清香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那暗红色的混合物仿佛拥有了某种微弱的光泽。

就在这时——

“陈默……”一个声音突然在空旷死寂的大厅中响起!

那声音空洞、沙哑,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带着非人的冰冷质感,却无比清晰地模仿着陈默自己的声线!

陈默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紧!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无法定位。

“放弃吧……你太累了……”那个空洞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疲惫感,“把你的存在……交给我……我会成为更好的‘陈默’……”

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股冰冷的魔力,试图瓦解陈默刚刚构筑起来的意志堤坝。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几天几夜没有休息的疲惫瞬间压垮了他。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腥甜让他精神一振!

“我是陈默!滚开!”他低吼出声,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沈砚秋对他的反应投来赞许的一瞥,手中动作更快。她用小刀尖端挑起一团粘稠的、散发着微光的暗红色血泥。

“开始了!守住!”她低喝一声,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魇影镜黑色镜框上一个人形浮雕——那个扭曲程度最高、数条痛苦线条汇聚的节点!她的手指稳定如磐石,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精准地将那团蕴含着纯阳生命气息和破秽辰砂之力的血泥,重重地涂抹在那个核心符文节点上!

嗡——!!!

就在血泥接触符文的刹那,整个魇影镜仿佛被投入烧红烙铁的冰块,剧烈无比地抖动起来!一股低沉、压抑、充满无尽怨毒与痛苦的嗡鸣声从镜体内部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旷的阅览大厅!镜面上那深潭般的黑暗剧烈地翻涌起波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挣扎!

嗡鸣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神经上!他闷哼一声,感到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更可怕的是,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精神力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疯狂地试图刺入他的脑海,想要撕裂他的意识!

“不要……抵抗了……”那个空洞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暴怒和痛苦,“你……阻止不了……回归!”

同时,在陈默前方几米处,光线似乎被无形地扭曲了一下。一团人形的烟雾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出来!烟雾的边缘剧烈地翻滚、扭曲,像是沸腾的墨汁。在正午炽烈阳光的照射下,这烟雾状的虚像显得极不稳定,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远不如在暗处那般凝实。然而,那张属于“陈默”的脸孔,却在烟雾中清晰地凸显出来!

空洞、死寂、毫无生气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真正的陈默!那眼神里燃烧着最纯粹的憎恨、痛苦,还有一种对“存在”近乎疯狂的渴望!它张开烟雾构成的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却直接在陈默灵魂深处炸开的尖利嘶嚎!

强烈的精神冲击如同海啸般袭来!陈默身体一晃,差点栽倒在地。无数混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碎片强行塞入他的脑海:被尘封的车祸恐惧、修复失败的挫败感、独处的孤独、对未来的迷茫……这些被他小心掩藏的情绪被瞬间放大、扭曲,化作无数利爪撕扯着他的理智!镜中永恒囚禁的绝望画面再次浮现!

“啊——!”陈默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构筑意志堤坝的那些生活细节画面开始变得模糊、遥远。

“陈默!看着我!!”沈砚秋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她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小刀再次挑起一团血泥,快如闪电般涂抹在镜框上第二个关键的核心符文节点上!

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尖锐刺耳!镜子震动得如同要跳起来!镜面黑暗的翻涌达到了沸点!

“噗!”烟雾状的虚像身体猛地一颤,胸腹部位对应着沈砚秋涂抹的位置,瞬间变得透明、溃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挖去了一大块!它发出更加凄厉的无声嘶嚎,那张烟雾构成的脸因极致的痛苦和怨毒而彻底扭曲变形!

这剧痛彻底点燃了虚像的凶性!它放弃了精神侵蚀,猩红的目光(如果那空洞的眼眶里能称之为目光的话)瞬间锁定了正在准备涂抹第三个符文的沈砚秋!它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来自这个女人!

烟雾剧烈翻涌、压缩!虚像猛地化作一道粘稠、迅疾的黑色流影,无视了沈砚秋事先撒在桌子周围、用朱砂和特殊香灰混合而成的、能暂时困住邪物的粉末圈!那粉末圈在虚像的冲击下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但仅仅支撑不到半秒,便如同脆弱的玻璃般“啪”地一声彻底溃散,红光湮灭!

黑色流影带着刺骨的阴风和滔天的怨毒,直扑沈砚秋的后心!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小心!!”陈默目眦欲裂,嘶声大喊!他想扑过去,但虚像爆发的精神冲击余波让他身体僵硬,动作慢了半拍!

沈砚秋似乎背后长眼,在粉末圈破碎的瞬间,她猛地一个侧身旋步,动作干净利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扑!黑色流影擦着她的衣角掠过,带起的阴风让她鬓角发丝狂舞!

然而,虚像的目标根本不是沈砚秋!它这一扑竟是声东击西!

就在擦过沈砚秋的瞬间,那粘稠的黑色流影在半空中陡然转向,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以更快的速度,朝着近在咫尺的陈默猛扑而来!

距离太近了!陈默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流影前端那张急速放大的、属于他自己的脸——那张脸上此刻充满了最原始的、对“存在”的贪婪渴望和最彻底的、毁灭一切的怨毒!空洞的眼眶深处,是纯粹的、非人的疯狂!

它要趁沈砚秋无暇他顾、陈默心神剧震的瞬间,强行完成最后的取代!或者,拉着他一起堕入那镜中的永恒深渊!

“你的……生命……给我!!!”一个意念,带着无尽的怨恨和饥渴,直接撞入陈默的脑海!

避无可避!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陈默看着那张扑面而来、与自己分毫不差的脸。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却在下一秒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求生的本能和愤怒——彻底点燃、蒸发!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仿佛要被那张脸吞噬的刹那,陈默那轻微的脸盲症赋予他的、对细微差异超乎常人的敏感观察力,如同精密仪器般自动启动、放大!

他看到了!

那张脸的轮廓、五官、肤色……与他完美复刻。

但那空洞眼眶里闪烁的疯狂,那非人的怨毒……与他灵魂的本质截然不同!

最关键的是——

那烟雾构成的眼皮,在扑到他眼前的最后一瞬,极其极其细微地眨动了一下。

慢了。

比正常人类眨眼的速度,慢了大约0.1秒。

这0.1秒的延迟,在这凝固的生死瞬间,被陈默的意识无比清晰地捕捉、放大!这绝不是人类!这是一个模仿者!一个可悲的、由他的影子和镜子邪力捏造出来的伪物!一个妄图窃取他“存在”的窃贼!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混乱,在这精准的0.1秒认知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一股源自生命本源的、对自我存在的绝对确认和滔天怒火,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陈默的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

他没有后退,没有闪避,反而迎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属于“自己”的怨毒面孔,挺直了脊梁!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能量、所有属于“陈默”这个独一无二存在的骄傲与愤怒,凝聚成一声石破天惊、响彻整个寂静大厅的怒吼:

“你不是我——!!”

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

“我是陈默——!!!”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裂!

“我的存在——独一无二——!!!”

这声怒吼,是他灵魂的宣言,是他存在性的终极锚定!它不仅仅是对虚像的否定,更是对自我最坚定、最不可动摇的确认!

与此同时,沈砚秋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虚像被陈默灵魂怒吼震慑住的刹那间隙!她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她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饱含精气神的舌尖精血喷在手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团辰砂血泥上!那血泥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如同小太阳般的暗红色光芒!

“破!!”

沈砚秋发出一声清越的叱咤,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韵律!她沾满血泥的手指,如同陨星坠地,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磅礴的纯阳破秽之力,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按在了魇影镜镜框上最后一个,也是能量结构最核心、最关键的扭曲符文节点上!

这一按,仿佛按下了毁灭的开关。

时间停滞了一瞬。

咔嚓——!!!

一声清脆到极致、仿佛水晶或者灵魂破碎的声音,猛地从魇影镜的核心位置爆发出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终结一切、湮灭一切的恐怖意味!

紧接着,以沈砚秋手指按压的那个核心节点为中心,无数蛛网般细密、深邃的黑色裂痕,如同拥有生命般,瞬间爬满了整个幽暗的镜面!裂痕所过之处,镜面那深潭般的黑暗质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露出了底下死气沉沉的、布满裂纹的黑色石质本体!

“呜嗷——!!!”

扑到陈默面前、几乎已经触碰到他鼻尖的那张怨毒面孔,骤然凝固!随即,一声超越了听觉极限、直接在灵魂层面响起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怨恨、不甘和最终毁灭的凄厉尖啸,如同亿万怨魂的齐声哀嚎,猛地从虚像那烟雾状的身体内部爆发出来!

尖啸声中,虚像的身体,从接触陈默的位置开始——那张脸、那伸出的烟雾手臂——如同被投入烈焰的蜡像,又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堡,瞬间崩解、溃散!化作无数缕翻滚的、绝望的黑色烟尘!

那烟尘并未飘散,反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向桌面上那面布满裂纹的魇影镜!被镜面上那些深邃的黑色裂痕如同贪婪的嘴巴般,迅速吞噬、吸收!

仅仅不到两秒钟,那凶戾滔天的烟雾虚像,连同那声灵魂层面的尖啸,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旷的阅览大厅里,只剩下正午阳光无声的流淌,以及那面躺在桌上、布满蛛网般裂纹、镜面彻底失去光泽、如同一块普通碎裂黑石的镜子。

嗡鸣声彻底消失了。

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感,如同从未存在过。

扑面的阴风、刺骨的恶意、灵魂的撕扯……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虚像的湮灭而烟消云散。

陈默还保持着挺立怒吼的姿态,浑身的力量仿佛在刚才那一吼中被彻底抽空。巨大的脱力感和一种灵魂深处涌出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浸湿了衣领。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温热的,真实的触感。他还在。他是陈默。

另一边,沈砚秋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她按在镜框上的手指缓缓松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刚才那口蕴含精气神的舌尖精血和最后全力一搏,对她消耗极大。她看了一眼桌上彻底失去邪异气息、如同死物般的碎裂黑镜,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她迅速从工具包中取出一个内壁刻画着密密麻麻银色符文的特制铅盒。动作虽然有些迟缓,但依旧稳定。她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面布满裂纹、再无任何光泽和能量波动的黑色石镜碎片,一块块地拾起,放入铅盒之中。当最后一块碎片落入盒底,她合上盖子,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盒盖边缘的符文微微一亮,随即隐没,整个铅盒散发出一股沉静安稳的气息。

“核心符文节点被纯阳破秽之力彻底摧毁,能量结构完全崩溃了。”沈砚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却充满了确定,“‘魇影镜’……已经彻底失效。诅咒,解除了。”

这句话如同天籁,落在陈默耳中。他抬起头,看向沈砚秋,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伴随着极度的疲惫,席卷了他的全身。那种如影随形、仿佛灵魂被无形抽离的冰冷空虚感,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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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深秋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炽烈,变得温煦而通透。它透过古籍修复室高大的玻璃窗,毫无阻碍地洒在宽大的橡木修复台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陈默专注的侧脸。

他手中正修复着一本清代的山水游记,纸张脆黄,墨迹淡雅。镊子尖捏着一片近乎透明的修补纸,手腕稳定而轻柔地将它贴合在一道细微的裂痕上。动作流畅,心无旁骛。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些残留的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经历过劫难后的沉稳。

精力在缓慢但持续地恢复,那些丢失的细小记忆片段,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也正在一点点地重新浮现。最让他感到安心的是影子。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修复台光滑的深色桌面。阳光将他伏案工作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其上。影子随着他手腕移动镊子的动作,同步地、自然地移动着,轮廓清晰,边缘正常,再无半分粘滞、延迟或诡异的自主活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影子。

陈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真实的弧度。他收回目光,重新专注于指间那片承载着历史余温的脆弱纸张。

***

市立大学,超自然现象与古物研究所。

这里的气氛与图书馆的宁静截然不同,充满了冰冷的科技感。厚重的铅门,多重的能量屏蔽层,恒温恒湿的环境。最核心的收容室内,一个多层嵌套的特制保险柜静静矗立。

沈砚秋穿着白大褂,坐在保险柜旁的实验台前。台面上散落着一些打印出来的图谱和报告。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图像——正是“魇影镜”一块稍大碎片的局部特写。

报告结论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一角:

**“样本材质分析:主要成分为未知硅酸盐矿物,含微量未识别金属元素。结构致密,无已知地质记录匹配。**

**“能量残余检测:检测到极其微弱(接近仪器底限)的非标准电磁波残余,性质特殊,暂归类为‘惰性负熵场’,无活性反应,无辐射危害。**

**“综合评估:物品‘魇影镜’主体结构及核心能量特征已确认崩解,当前状态稳定,无异常能量逸散。建议:永久封存,定期低强度监测。”**

沈砚秋的目光从报告上移开,落在旁边她自己的研究笔记电子文档上。光标停留在最后一段:

**“个案‘魇影镜’分析总结:诅咒机制核心在于对个体‘存在唯一性’的根本性否定与窃取。其力量体现于对‘存在之影’的剥离、复制与替代。破除的关键,除需精准破坏其物理/能量核心结构(本案例以纯阳破秽之力于阳极时注入节点达成)外,更在于被诅咒者对自我存在的绝对确认与锚定。目标个体(陈默)的‘脸盲症’特质,使其对非人模仿的细微破绽(如0.1秒的延迟)具备超常敏感性,此特质在精神对抗层面成为瓦解虚像模仿、强化自我认知的关键武器。该案例印证了对抗此类精神侵蚀型诅咒的一条重要原则:个体的‘缺陷’,在特定情境下,或可转化为守护灵魂的坚盾。”**

她轻轻敲下回车,保存了文档。然后,她拿起实验台上的内线电话:“记录:收容物‘魇影镜-碎片’,状态稳定,惰性。按S-7级规程,执行永久封存。监测频率调整为:每季度一次低功率场扫描。”

做完这一切,沈砚秋靠向椅背,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她下意识地转头,目光透过收容室厚重的观察窗,落在那静静矗立的特制保险柜上。铅灰色的柜体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沉默而稳固。

她没有看到的是,就在她转回头,视线离开观察窗的瞬间——

保险柜深处,那块被多重屏蔽包裹的铅盒内。其中一片稍大的黑色碎片上,那道由沈砚秋指尖精血混合辰砂、在正午阳极之时按出的、导致整个能量结构崩溃的核心裂痕边缘。

在某种人类肉眼完全无法感知、仪器也仅能勉强捕捉其亿万分之一秒闪烁的特殊高维能量光谱扫描下(这种扫描通常用于探测宇宙背景辐射中的微观涨落),那道裂痕的边缘,极其极其微弱地、如同垂死萤火虫最后一次振翅般,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呈现一种无法描述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宇宙光谱的幽暗色泽。

闪烁。

随即,彻底、永久地熄灭了。

如同从未发生过。

收容室内,只有恒温系统发出的极其低微的、持续的嗡鸣声。沈砚秋的目光,正专注地投向电脑屏幕上新调出的一组关于古代封印符号的比对数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