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吱呀——”

沉重的橡木店门被推开,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在午后的光束里飞舞。苏音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维多利亚时期银质茶壶,抬头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欢迎光临‘时光褶皱’,有什么可以帮您?”

门口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考究但略显陈旧的格子马甲。他没有回应苏音的问候,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径直越过琳琅满目的货架,死死盯在店铺最深处、靠近后门储藏室的那个阴暗角落。

那里,光线吝啬。一个物件孤零零地摆放在一张蒙尘的红木小几上。

苏音认得那东西——一个青铜八音盒。是她上周跟着老板老周去乡下收一批旧家具时,在一个几乎被搬空的阁楼角落里发现的。它被厚厚的蛛网和灰尘覆盖,毫不起眼。老周当时觉得造型古朴,还有点分量,就随手扔进了装杂物的纸箱带了回来。清洗干净后,才发现它有些不同寻常。

整个八音盒大约一尺见方,通体是沉甸甸的暗青色青铜,表面布满时间侵蚀留下的斑驳绿锈。盒盖异常厚重,上面没有雕刻常见的花鸟人物,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蚀刻着无数扭曲交缠的线条——细看之下,那根本不是装饰纹路,而是一段段极度畸形、混乱、仿佛被强行揉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五线谱!那些谱线歪歪扭扭,音符符号如同痉挛的蝌蚪,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方式拥挤在一起,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

盒体侧面,镶嵌着一个同样材质的、造型奇特的发条钥匙。钥匙柄并非常见的圆形旋钮,而是一个蜷缩的、痛苦人形的抽象雕塑,冰冷坚硬。

老周把它放在角落,标了个不高不低的价格,就没再管它。苏音也只觉得它造型诡异,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每次靠近那个角落,后颈的汗毛都会不自觉地立起来。她本能地避开那里。

此刻,这位老先生的目标显然就是它。

他步履蹒跚却目标明确地穿过货架,径直走到角落的红木小几前。他伸出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凉的青铜盒盖,指尖在那混乱的五线谱上缓缓移动。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混合着痴迷、恐惧,还有一丝……解脱?

“终于……又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老先生,您对这件感兴趣?”苏音跟了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角落里的阴冷气息让她很不舒服。

老人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刺向苏音,那目光让她心头一跳。“多少钱?”他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

苏音报出了老周标的价格。老人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贴身的旧钱夹里掏出厚厚一沓现金,数也没数就塞到苏音手里。“包起来!快!”他的语气近乎命令,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躁。

苏音被他的急切弄得有些发懵,但还是依言找出一个衬着绒布的空首饰盒,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青铜八音盒放了进去。当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时,一股奇异的、仿佛带着微弱电流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窜了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老人几乎是抢过那个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不再看苏音一眼,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古董店,消失在门外熙攘的人流中,留下苏音捏着一沓带着老人体温的现金,愣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金属和尘埃混合的怪异气味。

***

夜深了。

繁华的商业街沉寂下来,霓虹熄灭,只余下路灯昏黄的光晕。苏音是店里新来的店员兼兼职调音师(偶尔也帮客人修修古董钟表),为了省下租房钱,主动承担了守夜的工作。她住在店铺二楼一个狭小的储物间里。

此刻,她蜷在二楼小窗边的旧沙发里,借着台灯的光,翻看着一本关于十八世纪机械音乐装置的图鉴。楼下的古董店一片死寂,只有老式座钟缓慢而规律的“嘀嗒”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

叮…叮…咚…咚…咚…

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旋律,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楼板,幽幽地飘了上来。

苏音翻书的手指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是钢琴曲。《致爱丽丝》。

旋律轻柔、舒缓,带着贝多芬原曲特有的纯净和淡淡的忧伤。但在这死寂的深夜,在空旷无人的古董店里响起,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和冰冷。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敲在冰面上,清脆,空洞,毫无生气。

苏音的呼吸屏住了。她猛地站起身,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清晰无误——就是楼下,那个靠近储藏室的角落!

那个青铜八音盒!那个白天才被买走的八音盒!

不!不可能!苏音的心跳如擂鼓。她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老人明明把它买走了!她亲手包好,看着他抱走的!店里怎么可能还有?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扶着冰冷的木质扶手,屏住呼吸,向下望去。

楼下店铺一片漆黑。只有靠近后门储藏室的那个角落,似乎……弥漫着一层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幽蓝色的冷光?如同凝结的鬼火。

叮…叮…咚…咚…咚…

那《致爱丽丝》的旋律,就是从那片幽蓝的冷光中心,清晰地、持续不断地流淌出来。冰冷,机械,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仿佛永无止境。

苏音僵在楼梯口,手脚冰凉。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不敢下去。那诡异的蓝光和旋律,像一张无形的网,散发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她不知道这旋律响了多久。直到窗外透出第一缕灰蒙蒙的晨光,那幽蓝的冷光和冰冷的乐声,才如同退潮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楼下恢复了死寂,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她极度疲惫下的噩梦。

但苏音知道,那不是梦。那冰冷的旋律,如同刻在了她的耳膜深处。

***

第二天,苏音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开店。她特意绕到那个角落看了一眼——红木小几上空空如也。那个沉重的青铜八音盒确实不在了。这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加深了心底的恐惧。昨夜那清晰得可怕的乐声,到底从何而来?

一整天,苏音都有些魂不守舍。接待顾客时,她总觉得那冰冷的《致爱丽丝》旋律还在脑子里盘旋。更让她不安的是,她开始注意到一些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一个穿着时髦、踩着细高跟鞋的年轻女郎走进来,好奇地打量着玻璃柜里的古董首饰。当她转身走向另一侧时,苏音清晰地听到,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她的身体内部,似乎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咔哒…”声。那声音,就像生锈的齿轮在笨拙地转动。

苏音以为是幻听,用力甩了甩头。

接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胖老太太慢悠悠地踱进来。她的步伐沉重,拐杖敲击着木地板,发出“笃、笃”的闷响。然而,在她每一次落脚和抬脚的间隙,苏音又捕捉到了!一种类似发条被拧紧、簧片轻微震颤的“嘣…嗡…”声,极其微弱地从她臃肿的身体内部透出来!

寒意顺着苏音的脊背爬升。她下意识地看向第三个走进来的顾客——一个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中年男人。他走路带风,皮鞋踏在地板上节奏很快。但就在他快速摆臂、身体重心转换的瞬间,苏音再次听到了!一种细碎、密集、如同无数微小轴承高速旋转的“滋…滋…”声,从他挺括的西装下传出!

这些声音……这些只有她似乎能听到的、源自顾客身体内部的机械摩擦声、齿轮转动声、簧片震颤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背景。而在这片诡异的背景噪音之上,苏音惊恐地发现,昨夜那冰冷、机械的《致爱丽丝》旋律,仿佛获得了某种共鸣,在她自己的脑海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顽固地盘旋起来!

这不是幻听!绝对不是!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苏音。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趁着店里暂时没人,她冲进狭小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水流声中,她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乌青,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疲倦。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耳侧的头发。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动作僵住了。

在她左侧耳垂下方,靠近颈动脉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小片硬币大小的淤青!

那淤青的颜色极其诡异,不是普通的青紫色,而是一种近乎金属的、带着冰冷光泽的暗铜色!淤青的边缘轮廓清晰,形状……形状竟然隐约像几个扭曲缠绕的音符!

苏音的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那片淤青。触感冰凉、坚硬,完全不像是皮下淤血,倒像是皮肤底下嵌进了一小块冰冷的金属!一股尖锐的刺痛感从触碰点传来,直刺脑髓,让她眼前一黑,同时,脑海里那盘旋的《致爱丽丝》旋律像是被按下了放大键,骤然变得高亢刺耳!

“啊!”她痛呼一声,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扶着冰冷的洗手台,大口喘着粗气,镜子里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充满了绝望的眼睛。

***

市立大学声学研究所的实验室内,弥漫着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淡淡的臭氧味。巨大的消音室如同一个纯白的洞穴,吸走了所有杂音。苏音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对面的男人——陆沉教授,正用一柄连接着复杂线缆和显示屏幕的、探针般的精密仪器,小心翼翼地扫描着她耳后那片诡异的铜青色淤痕。

陆沉看起来三十多岁,身形清瘦,穿着合体的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冷静,如同手术刀,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专注地盯着仪器屏幕上飞速滚动的频谱分析图和波形数据。

苏音是在极度恐慌和无助下,通过一个学音乐的朋友辗转联系到这位据说对“异常声学现象”有深入研究的年轻教授的。她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古董店、诡异的八音盒、深夜自动响起的《致爱丽丝》、顾客们身体里的机械噪音,以及自己耳后这块恐怖的淤青。

此刻,陆沉的手指在仪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调取着不同频段的数据。屏幕上,代表苏音耳后那片淤痕区域的声波信号图,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形态——那不是生物组织的正常振动频谱,而是一段高度规律化、不断重复的复杂波形,其频率组合和振幅变化,竟然与贝多芬《致爱丽丝》开篇几个小节的旋律结构,呈现出惊人的数学对应关系!

“不是淤血。”陆沉的声音打破了实验室令人窒息的寂静,语调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穿透力,“是‘刻印’。”

他放下仪器探针,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苏音苍白惊恐的脸上。

“它在改造你。”陆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苏音的心脏,“把你变成它的一部分。一个……活动的零件。”

苏音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什……什么意思?零件?”

陆沉指着屏幕上那段不断重复的、对应着《致爱丽丝》旋律的波形图:“你听到的乐声,不是简单的播放。是一种‘编码’,一种‘指令’。”他的指尖划过那诡异的波形,“每一次旋律响起,都在你的神经、你的组织、甚至你的骨骼深处,刻录下这段特定的振动模式。就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贴切的比喻,“就像在一张空白唱片上,用刻针强行划下沟槽。”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打印出来的古籍影印资料,纸张泛黄,上面的文字是晦涩的拉丁文夹杂着一些奇特的符号图示。他指着其中一幅图——那是一个人体解剖图,但胸腔腹腔内描绘的并非器官,而是齿轮、发条、簧片等精密机械结构!图案旁边标注着几个扭曲的词汇。

“我查过一些非常冷僻的古代手稿残卷,”陆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面对未知的凝重,“提到过类似的概念。‘共生之匣’、‘活体机枢’。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恶毒的声学诅咒。器物本身并非核心,它更像一个……‘模因’发射器。通过特定的、具有‘模因污染’能力的声波序列,侵入聆听者的感知和生理系统,强行将生命体的有机结构,向它预设的‘机械共鸣体’模板进行同化改造。”

他看向苏音耳后的铜青色“刻印”:“你耳后的这个,就是第一个被‘刻录’进去的‘音符’。是改造开始的锚点,也是你身体内部‘旋律化’进程的微弱外显。每一次你再听到那旋律,或者你身体内部那些被‘旋律化’的部位产生共鸣,这个进程就会被加速、被深化。”

陆沉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昨晚,是不是又听到了?”

苏音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昨夜那穿透楼板的冰冷旋律、顾客们身体里传出的诡异机械噪音、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致爱丽丝》……所有恐怖的片段瞬间涌入脑海!她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刻录加深了。”陆沉的语气带着一种宣判的意味,“你身体里被‘旋律化’的部分正在增多。那些顾客体内的机械噪音,就是他们被‘污染’程度比你更深的证明。他们听过的次数,远比你多。而那个买走八音盒的老人……”他顿了顿,眼神更加深邃,“恐怕早已完成了彻底的‘转化’。他本身,或许已经成了那东西的一部分,一个活动的‘零件’,一个……行走的‘八音盒’。”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苏音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颤抖着问:“那……那我呢?我会变成什么?”

陆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古籍影印件上那幅恐怖的、人体内布满机械的解剖图。“当‘旋律’刻录完成,你的心脏会成为它的主发条,你的骨骼会成为支撑的框架和共鸣腔,你的韧带和神经会成为传动带和电路……你的整个身体,会变成一个完美的、由血肉构成的‘八音盒’外壳。而驱动这一切,不断演奏那首永恒诅咒之歌的能源……”他抬起眼,直视苏音惊恐的瞳孔,“就是你的生命力本身。直到彻底耗尽,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还在兀自播放旋律的……‘活体机枢’。”

苏音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她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具行走的骷髅,皮肤下是冰冷的齿轮和转动的发条,胸腔里发出刺耳的《致爱丽丝》旋律……

“救救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哀求,“陆教授……我该怎么办?怎么阻止它?”

陆沉沉默了几秒,实验室里只有仪器低沉的嗡鸣。他走到巨大的消音室控制台前,手指在复杂的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一系列参数。

“唯一的生机,在于‘静默’。”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彻底隔绝那旋律的源头,也隔绝一切可能引发你体内‘旋律’共鸣的外部声音。让你的身体,处于绝对的‘无声’状态。”

他指向那个纯白的、如同巨大蚕茧般的消音室。“这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之一,本底噪音低于20分贝。你必须在里面待足够长的时间。绝对的安静,就像给一张被胡乱刻录的唱片按下暂停键,或许能延缓‘刻录’的进程,甚至……让你的身体有机会进行极其微弱的自我修复,抵抗那‘旋律’的同化力量。”

苏音看着那扇厚重的、隔绝一切声音的门,如同看着最后的生门,也像看着一座纯白的坟墓。

“延缓?或许?”她捕捉到了陆沉话语中的不确定性。

“是的。”陆沉没有回避,坦诚得近乎残忍,“古籍对这种诅咒的记载支离破碎。‘静默’是理论上唯一可行的抵抗方式,但效果未知。而且……”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苏音,“进入绝对静默的环境,对你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挑战。没有声音,意味着你的意识会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知到你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变化——那些被刻录的‘旋律’,那些正在被强行改造的部位产生的‘噪音’,会如同黑暗中的鬼火,在你自己的感知里被无限放大。那种痛苦和恐惧……常人难以想象。”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更危险的是,诅咒本身具有强烈的‘排异’本能。当你试图进入静默,强行中断‘旋律’的刻录进程时……那东西,可能会被彻底激怒。”

苏音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但眼底深处那求生的火焰并未熄灭。她想起了昨夜穿透楼板的冰冷乐声,想起了顾客们身体里传出的诡异机械噪音,想起了耳后那冰凉坚硬的“刻印”传来的刺痛……变成一具行走的八音盒?不!绝不!

“我进去!”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虽然依旧颤抖,却异常清晰。

陆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记住,无论在里面‘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守住你的意识!你是苏音,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它的零件!你的意志,是你对抗同化的最后一道屏障!”

厚重的消音室门在苏音身后无声地关闭、锁死。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光也被隔绝。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寂静。

苏音感觉自己像是瞬间被抛进了宇宙最深邃的虚空。耳朵里传来一种奇异的、高频的嗡鸣,那是长期处于噪音环境后突然进入极致安静时产生的生理反应——耳鸣。但很快,连这耳鸣也消失了,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虚无的“无声”所吞噬。

她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听不见血液流动,甚至听不见自己因为恐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所有的声音都被这间纯白的房间贪婪地吸走了。她仿佛失去了听觉,置身于一个声音的绝对真空。

这种极致的静默,带来的不是安宁,而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无边的孤独。时间感开始错乱,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苏音蜷缩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虚幻的温暖。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种声音……不,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一种源自她身体内部、直接作用于她神经感知的“振动”!

起初极其微弱,如同深水中遥远的闷雷。它来自她的胸腔深处,在左侧肋骨下方。那是一种沉闷、缓慢、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咔…嗒…咔…嗒…”声!

像生锈的巨大齿轮,在极其滞涩地、一下,又一下,艰难地转动着轴心!

苏音的身体猛地绷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恐惧瞬间淹没了她!这就是陆沉说的……身体内部被刻录的“旋律”?被改造的“噪音”?

在绝对的静默中,这“咔嗒”声被她的感知无限放大,如同直接敲击在她的灵魂上!每一次“咔嗒”响起,都伴随着一阵清晰的、源自肋骨的、如同被钝器刮擦骨骼的剧痛!那痛感冰冷、坚硬,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衣服。黑暗中,她仿佛能看到自己左侧肋骨下,一块骨头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变形,覆盖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变成一个巨大、狰狞的齿轮!

这恐怖的“咔嗒”声持续了不知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就在苏音的精神快要被这声音和剧痛折磨到崩溃边缘时,它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咔嗒…咔嗒…”的滞涩齿轮转动声,节奏猛地加快、变得连贯起来!同时,一种新的“感觉”加入了进来!一种尖锐、急促、如同无数细小簧片被同时拨动的“铮!铮!铮铮铮——!”的震颤!

这震颤来自她的脊柱!从尾椎骨一路向上,沿着脊椎的每一节,高频地、疯狂地振动起来!带来一种仿佛无数钢针在穿刺骨髓的恐怖剧痛!

而这两种声音——沉重的齿轮转动和尖锐的簧片震颤——在苏音被痛苦和恐惧扭曲的感知里,竟然诡异地组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段清晰无比、冰冷刺骨的旋律!

正是《致爱丽丝》的第三小节!那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转折的乐句!

此刻,这乐句正由她自己正在被改造的肋骨和脊柱,如同最残忍的乐器,在绝对静默的黑暗深渊中,为她自己演奏!

“呃啊——!”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苏音在无声的黑暗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同样无声的惨嚎!她蜷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和后背,仿佛要将里面那正在成形的冰冷机械挖出来!指甲在皮肤上划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内部那非人的改造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剧痛!

“我是苏音……我是苏音……我是人……不是零件……”她只能在心里疯狂地嘶喊,用残存的意志对抗着那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旋律”和改造的剧痛。

就在这时!

“喀啦啦……喀啦啦……”

一阵清晰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穿透了消音室理论上完美的隔音屏障,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苏音的感知!

那声音来自门外!

是发条被强行拧紧、金属簧片蓄力到极限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音的身体瞬间僵直,连内部的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它来了!

那个诅咒的源头!那个正在把她改造成零件的“东西”!它追到了这里!就在门外!

它要干什么?强行拧紧发条,冲破这隔绝声音的屏障,让那致命的旋律再次灌入她的耳朵,加速她的转化?还是……它感应到她正在抵抗,被彻底激怒,要发动更直接、更恐怖的手段?

“喀啦啦……喀啦啦……”

发条拧紧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一股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穿透厚重的消音室门,死死压在了苏音的身上!

她蜷缩在冰冷黑暗的绝对静默里,身体内部,肋骨和脊柱正共振出冰冷刺骨的《致爱丽丝》第三小节。而门外,那未知的恐怖存在,正拧紧它的发条,蓄势待发。

生死,只在下一个无声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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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音蜷缩在消音室冰冷的地板上,如同被钉在恐惧的标本台上。门外的“喀啦啦”声如同金属巨兽磨砺着獠牙,每一次摩擦都刮擦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那无形的恶意穿透厚重的门板,像冰冷的铅块压在她的胸口,几乎让她窒息。更可怕的是,她身体内部的“演奏”并未停止——肋骨的沉重“咔嗒”与脊柱的尖锐“铮铮”交织成的《致爱丽丝》第三小节,在绝对的静默中,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她的感知,宣示着改造的进程。

就在那门外的发条拧紧声达到一个令人牙酸的尖峰,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释放出毁灭性的旋律时——

“嗡——!”

苏音的整个胸腔猛地一震!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住了她左侧肋骨下的某个核心!那沉闷的“咔嗒”声骤然加速、变形,不再是滞涩的转动,而是变成了一种疯狂、高频、带着金属撕裂感的“滋滋滋——!!!”的锐鸣!

剧痛!超越之前所有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烙进了她的骨头深处!她能“感觉”到,不,是“看到”!在意识的黑暗里,那根被诅咒选中的肋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拉长、硬化!它的表面不再是骨质的纹理,而是浮现出冰冷、精确、如同梳齿般的金属棱!它正在变成……音梳!八音盒里拨动簧片、发出音符的核心部件!

“啊——!!!”无声的呐喊在她喉咙里撕裂,却发不出丝毫声响。她的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弹动,手指痉挛地抠抓着地面,指甲翻裂,渗出血珠,但这皮肉之苦与内部那非人的改造剧痛相比,微不足道。

与此同时,门外的“喀啦啦”声骤然停止。

绝对的死寂,降临在门内外。

但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恐怖。那是捕食者锁定猎物后,发动致命一击前的屏息。

苏音的意识在剧痛和极致的恐惧中飘摇。陆沉的话如同最后的灯塔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现:“守住你的意识!你是苏音!不是它的零件!” “静默是唯一的生机……”

生机?在这内外夹击、身体正被强行改造成乐器的绝境里,生机在哪里?

就在她绝望的念头升起瞬间,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不是机械的噪音,不是诅咒的旋律,而是……她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微弱,遥远,但在消音室这声音的绝对真空和体内疯狂“滋滋”声的对比下,它顽强地存在着。那是属于苏音,属于人类的,生命的搏动。

这微弱的心跳声,与那疯狂“滋滋”作响、正变成音梳的肋骨噪音,在苏音濒临破碎的意识里,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一个代表着她正在消逝的生命,一个代表着她即将成为的冰冷机械。

突然,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的绝望迷雾!

声音……共振……刻录……

陆沉说过,诅咒的本质是声波的“模因污染”,是强行刻录特定的振动模式。它需要聆听,需要共鸣。

那么,如果……没有声音了呢?彻底的、绝对的、包括生命本身的……无声?

如果连这最后的、微弱的心跳也停止了呢?这是否就是那“绝对的静默”?是否能彻底中断那该死的“刻录”进程?是否能……摧毁这诅咒在她身体里的锚点?

这个念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却像黑暗深渊里唯一透出的微光。她想起陆沉那句“诅咒具有强烈的‘排异’本能”,当它无法通过声音完成转化时,它是否会……连同载体一起毁灭?

门外那东西的沉寂,是否正因为它感应到了她体内改造核心(肋骨音梳)的剧烈异变和……她这疯狂念头的滋生?

没有时间犹豫了!肋骨的“滋滋”声越来越尖锐,她能感觉到那金属梳齿的形状正在最后定型,即将彻底取代她的骨骼!一旦完成,她就真的只是“零件”了!

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苏音猛地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她凭着记忆和感觉,锁定了消音室中央那把冰冷的金属椅——椅背上方,有一个为了安装实验设备而突出的、尖锐坚硬的金属角!

目标锁定!

门外,那股沉寂的、蓄势待发的恶意骤然沸腾!仿佛感应到了猎物最后的反抗意志!“砰!”一声沉闷至极、如同巨锤砸在金属门上的巨响传来!厚重的消音室门肉眼可见地向内凸起一块!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要进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苏音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那把金属椅,朝着那尖锐的椅角,用自己正发出恐怖“滋滋”声的左侧胸膛——狠狠撞了过去!

噗嗤!

没有声音,只有触感。

一种冰冷、坚硬、带着毁灭性穿透力的触感,精准地刺入了她左侧肋骨下方,那正在疯狂“滋滋”作响的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门外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体内那疯狂“滋滋”作响、如同电锯切割金属的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扭曲的“嘎——”,然后……

彻底消失了。

那沉重齿轮的“咔嗒”,那尖锐簧片的“铮铮”,那最后疯狂成型的“滋滋”……所有源自她身体内部的、冰冷机械的噪音,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火焰,瞬间熄灭。

绝对的、前所未有的、连心跳都停止了的静默,降临了。

苏音的身体软软地挂在冰冷的金属椅角上,像一个被丢弃的破败玩偶。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麻木,迅速蔓延至全身。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收缩。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感觉”到,不,是“知道”:那根即将成型的音梳肋骨,在毁灭性的穿刺和生命之火熄灭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诅咒的乐音,而是产生了一次微小、混乱、却彻底偏离了《致爱丽丝》任何旋律的……无序震颤。

那是一个……彻底破碎的、无法被解读的……噪音。

一个不属于诅咒乐谱的……休止符。

***

“砰——!!!”

消音室厚重的门被陆沉用紧急破拆工具从外面强行撞开!刺眼的白光涌入绝对的黑暗。

他冲了进去,第一眼就看到瘫倒在金属椅旁的苏音。她的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一片刺目的猩红正在白色的实验服上迅速晕开,染红了冰冷的金属椅角。她的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立刻蹲下身检查她的颈动脉。指尖传来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搏动,如同风中残烛。他立刻进行紧急止血和心肺复苏,同时对着通讯器怒吼:“急救!声学研究所一级消音室!立刻!带上所有生命维持设备!快!”

医护人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在混乱的抢救和转移过程中,陆沉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苏音左耳后。那片铜青色的、音符状的淤痕……依然存在。但它的颜色似乎黯淡了一些?不,更准确地说,是失去了那种冰冷的金属光泽,更像一块普通的、濒死之人身上的淤伤。而且,它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给他一种“活着的”、“在运转”的诡异感觉。

当苏音被抬上担架,紧急送往手术室时,陆沉留在了一片狼藉的消音室里。他关闭了所有灯光,让自己也陷入一片黑暗与死寂。

他屏住呼吸,调动起自己受过专业训练的、对声音极度敏感的听觉,甚至打开了随身携带的高精度声波检测仪,将探头小心翼翼地靠近苏音刚才倒下的位置,特别是那沾染了血迹的金属椅角。

仪器屏幕上,只有极其微弱的环境本底噪音曲线,平稳地跳动着。

没有。

没有任何异常的、规律性的、属于诅咒旋律的振动残留。

他又将仪器靠近自己的耳朵,凝神倾听这片刚刚经历了生死的空间。

绝对的静默。没有齿轮转动,没有簧片震颤,没有……那该死的《致爱丽丝》的任何一丝回响。

陆沉缓缓站起身,走到控制台前,调取了消音室内部在苏音进入后的全部监控数据(只有画面和物理传感器数据,没有声音记录)。画面里,苏音最后那决绝的一撞,清晰而惨烈。

他的目光落在打印出来的、记录着苏音耳后“刻印”波形的那张纸上。那原本不断重复、对应着《致爱丽丝》开篇的波形图,此刻在仪器后台的实时监测数据里,变成了一片混乱无序、毫无规律的杂波,如同被彻底打碎的镜子。

“静默……”陆沉低声自语,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混合着震撼、悲悯和一缕深沉的寒意,“以血肉为代价的……终极静默。你中断了它的刻录……用毁灭自己的方式……”

他拿起那份泛黄的古籍影印件,翻到记载着“活体机枢”诅咒的那一页。在模糊的拉丁文旁注边缘,他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极其微小的手写符号——一个被划上血红斜杠的、扭曲的音符。旁边是一个潦草的词:**Silentium Mortis**(死亡之寂)。

陆沉的手指抚过那个符号和那个词,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苏音……她歪打正着,或者说,以生命为赌注,触发了这古老诅咒记载中理论可行却无人敢试的终极反制?以自身的死亡寂静,强行覆盖并中断了那永恒的机械旋律?

***

三个月后。

“时光褶皱”古董店照常营业。老周招了一个新的店员,是个活泼的年轻女孩,对店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下温暖的光斑。新店员哼着歌,拿着鸡毛掸子,例行打扫着店里的角落。当她走到靠近后门储藏室的那个红木小几旁时,动作顿住了。

“咦?周叔,这个八音盒什么时候又摆回来的?好漂亮啊!”她惊喜地叫出声,放下掸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个物件。

正是那个青铜八音盒。沉甸甸的暗青色盒身,布满斑驳绿锈,盒盖上密密麻麻蚀刻着扭曲交缠、令人眩晕的五线谱。侧面,那个蜷缩人形的发条钥匙冰冷依旧。

“啊?这个?”老周从账本里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有些茫然地看着店员手里的东西,“奇怪了……我记得之前好像是被一个老先生买走了啊?怎么又在这儿了?我放的吗?啧,瞧我这记性……”他拍了拍脑袋,嘟囔着,“算了算了,摆着吧,反正也没人要。”

新店员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冰凉的青铜盒盖,指尖划过那些混乱的五线谱,赞叹道:“虽然看不懂,但感觉好神秘啊!一定是个古董宝贝!”她没注意到,在她指尖触碰盒盖的瞬间,盒盖边缘靠近钥匙孔的位置,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般的铜青色幽光,如同淤青般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阳光的反射。

她更不会听到,在她体内,在她毫无察觉的深处,随着她指尖触碰那冰冷的金属,一声极其微弱、如同生锈齿轮初次啮合的“咔”声,悄然响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