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冷的雨点噼啪敲打着工作室的玻璃窗,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傍晚的天光滤得所剩无几。屋内只亮着一盏工作灯,聚拢的光束精准地投射在宽大的榆木工作台上,照亮了散乱摆放的工具和等待救赎的残破古物。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生漆和旧木头混合的沉郁气味。我——江临——正埋首于一方缺角的清代端砚上,用极细的鼠须笔蘸了调好的石青,小心翼翼地填补着砚池边缘一道细微的冰纹。

“笃笃笃。”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外站着快递员,雨衣兜帽压得很低,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方形木箱,约莫一尺见方,箱体老旧深褐,边缘磨损,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微腥铜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味。寄件人信息模糊不清,只有“物归原主”四个潦草钢笔字,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宿命感。

箱内垫着褪色的黄绫,一方沉重的铜镜卧于其中。典型的清代海兽葡萄纹镜,直径八寸有余。镜背高浮雕的缠枝葡萄藤蔓虬劲盘绕,枝叶间嬉戏着形态各异的海兽,或踏浪,或衔珠,工艺精湛繁复,栩栩如生。然而,镜面中央,一道狰狞的裂痕斜贯而下,如同美人面上深可见骨的刀疤,将倒映的光影割裂得支离破碎。裂痕边缘泛着黯淡的铜绿,深处却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仿佛活物内部组织般的暗红光泽。指尖抚过那道裂痕边缘,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钻入骨髓,激得我猛地缩回了手。镜背边缘,四个小篆铭文清晰可辨:“鉴形鉴心”。

这面镜子,我认得。或者说,圈子里没人不知道它那令人胆寒的“履历”。它辗转流经三位收藏家之手。

第一位,李老,德高望重的金石大家,藏品室突发无名火,仅焚毁了存放此镜的柜子,老人被发现时心脏骤停,手中紧握着这面镜子,脸上凝固着难以言喻的惊骇。

第二位,是位热衷玄学的富商,一个月后精神崩溃,逢人便说镜中影像扭曲变形,映出的不是自己,最后在自家密闭的收藏室内割腕,血浸透了垫镜的锦缎。

第三位,是位年轻的女学者,痴迷于研究镜背纹饰的象征意义,却在一次深夜研究后失踪,三天后在远离城市的废弃古井中被发现,手里死死攥着这面镜子,身上没有任何伤痕,法医鉴定死于极度惊吓引发的心源性猝死。

镜子随后不知所踪,直到今天,它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我的工作台上。

前任主人的惨剧在脑中翻腾,指尖残留的寒意挥之不去。我凝视着这道裂痕,修复师的本能最终压倒了恐惧。如此精美的工艺,不该就此湮灭。我戴上手套,取来工具,开始了漫长而细致的修复。清理、加固、调制与古铜色泽几乎完全一致的金粉漆……过程异常艰难。那裂痕边缘异常顽固,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阻力在排斥着填补物。耗费了整整三天,用尽毕生所学,才终于将那道狰狞的裂痕用金漆完美弥合。灯光下,镜面光洁如新,倒映着天花板的纹路,只有一道极细微的金线昭示着曾经的伤痕。

疲惫不堪地睡去,心中却并无多少完成的喜悦,反而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阴霾。第二天清晨,几乎是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冲进工作室。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打在覆盖镜子的绒布上。我屏住呼吸,猛地掀开绒布——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那道被我用金漆完美修复的裂痕,赫然重现!如同昨日重现,斜贯镜面,狰狞依旧!金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裂痕深处,那抹暗红的光泽似乎比昨日更加浓郁,隐隐搏动。

寒意瞬间爬满全身。这不是简单的物理损坏!我强迫自己冷静,再次投入修复。这一次,我使用了更高难度的技法,甚至在金漆中混入了特制的粘合加固剂,修复过程更加艰辛,那股无形的排斥力几乎凝成实质。完工后,我甚至用工作室的高清摄像头对着镜子,开启了不间断录像。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我便冲向工作室。录像显示,午夜零点零三分,镜面毫无征兆地突然扭曲了一下,如同水面投入石子泛起的涟漪,随即,那道裂痕便如同活物般从内部“生长”出来,瞬间撕裂了覆盖其上的金漆!而镜背的铭文,“鉴形鉴心”四个小篆字,边缘明显变得模糊了一些,如同被无形的酸液缓缓侵蚀。

恐惧,真正的、冰冷的恐惧,终于攫住了我。这镜子在“进食”!它在吞噬修复的痕迹,吞噬铭文,甚至……吞噬靠近它的人的生命?那三位收藏家的死状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我成了它的下一个猎物?一个疯狂的念头驱使着我,我拿起强光手电,近乎粗暴地照射镜背铭文区域,手指神经质地反复摩挲那变模糊的字迹边缘。指尖触感微凉,并无异常。就在我准备放弃时,一丝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吸力”从“心”字的笔画末端传来,指尖的皮肤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嘬”了一下!我猛地缩手,指尖完好无损,但那种被吮吸的感觉却真实得令人作呕。

接下来的几晚,工作室成了梦魇之地。我强迫自己睡在工作室角落的行军床上,开着灯,目光死死锁住工作台上的古镜。镜面倒映着天花板的纹路,安静得如同死物。然而,在意识沉入睡眠边缘的混沌时刻,我总感觉镜面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无声地窥视着。

终于,在第五天的午夜。窗外风声呜咽。半梦半醒间,一股难以抗拒的倦意袭来。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深渊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镜中的影像……微微晃动了一下。不是光影的摇曳,是镜中倒映出的我工作室那个堆放杂物的昏暗角落,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像被冰水浇头,瞬间清醒,睡意全无,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破胸膛!目光如电般射向镜子——

镜子里,那个堆满纸箱和旧画框的角落空空如也。只有昏暗的光线和杂物的阴影。仿佛刚才所见,只是极度疲惫和恐惧下的幻觉。

是幻觉吗?指尖冰冷,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那轮廓的惊鸿一瞥,虽然模糊,却异常清晰——一个穿着样式古怪、宽大白色衣袍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的凝视感。

我僵在原地,直到窗外透进微弱的晨光。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住四肢百骸。逃?把它锁进铅盒,沉入海底?但李老紧握镜子的惊骇表情,富商描述的扭曲影像,女学者空井中的苍白面容……清晰地告诉我:逃避,毫无意义。诅咒已经缠上了我。不弄清根源,它终会追上我。

修复是我的道,是与时间、与器物之魂对话的方式。这面镜子,无论它附着什么,它首先是一件承载着历史伤痕的器物。一个修复师,岂能在器物最深的伤痕面前退缩?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恐惧,再次坐回工作台前,打开了那盏刺眼的工作灯。光束如同审判之光,笼罩着那面海兽葡萄镜。这一次,我没有急于修复那道重现的裂痕,而是将全部注意力投向了镜背那日渐模糊的铭文——“鉴形鉴心”。四个字,尤其是“心”字,边缘虚浮得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铜绿里。

“鉴形鉴心……”我低声重复,指尖悬在冰冷的镜背上方,感受着从铭文区域散发出的、比其他部位更甚的阴冷。古镜映照形貌,更应映照内心?是箴言?还是……某种束缚的咒文?

一个大胆到近乎自毁的念头猛地炸开。我一把抓过工作灯,粗暴地调整角度,让炽白滚烫的光束近乎垂直地、死死钉在“鉴形鉴心”四个字上!强光如同无形的火焰,灼烧着铜绿和岁月的包浆。汗水瞬间从额头涌出,顺着鼻尖滴落在冰冷的镜背上,“滋”地一声轻响,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我屏住呼吸,眼睛瞪得酸涩欲裂,几乎要将瞳孔贴到镜背上。

时间凝固。就在眼睛因强光刺激而开始发花时,在“心”字右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几乎被铜绿完全覆盖的细微凹陷处,一点极其幽暗、深邃的光泽,在强光的逼迫下,极其短暂地闪现了一下!那不是铜锈的绿,也不是氧化的黑,那是一种更深沉、更不祥的色泽,像凝固的墨,更像干涸发黑的血痂!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我猛地抓过最高倍率的便携式电子放大镜,手指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好不容易才对准了那个点。

放大镜片下,那点幽暗的光泽显露出了真容——它不是一个孤立的点!在放大的视野里,它显露出极其细微、但绝对存在的笔划走向!虽然被后来覆盖的“心”字铭文和厚重的铜绿彻底掩盖、磨蚀,但那些残存的刻痕,如同被埋葬的骸骨,倔强地指向一个被暴力抹去的、属于更早时期的字迹结构!那绝非自然磨损!这是有意的、彻底的篡改!有人用“鉴形鉴心”这四个字,覆盖了镜背原本的铭文!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镜子的诅咒,它永不愈合的伤痕,它吞噬生命的特性……源头就在这里!这面镜子真正的“身份”,被后来者精心掩盖了!被覆盖的原始铭文,才是解开一切谜团、终结这循环噩梦的钥匙!

一股混杂着极度恐惧和修复师面对终极挑战的狂热兴奋席卷全身。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我扑向工具柜,翻出最精密的微型雕刻工具组和一瓶成分极其复杂、专门用于脆弱金属文物表面剥离的溶剂。时间失去了意义。我像一名在悬崖边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用细如毫芒的钨钢刻针,蘸取微不可察的一丁点溶剂,屏住呼吸,将全部精神灌注于针尖,小心翼翼地、以微米为单位,点向“心”字下方那片被掩盖的区域。

“滋……”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振翅的声音响起。溶剂接触铜绿和氧化层,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青烟雾。覆盖在原始铭文上的物质极其顽固,每一次下针都耗尽心神。剥离下的粉尘在刺眼的灯光下飞舞,像时光的骨灰。汗水模糊了视线,又被粗暴擦去。后背完全湿透,紧贴着衣服。眼睛因过度聚焦而布满血丝,酸胀刺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小时。覆盖层终于被清理出一小块比指甲盖还小的区域。在强光灯和放大镜的双重聚焦下,被掩埋数百年的原始刻痕,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那不是文字。

那是一个极其繁复、充满邪异美感的……符箓!

线条扭曲盘绕,如同纠缠的毒蛇,又似凝固的怨灵哀嚎。几个从未在任何典籍上见过的、散发着纯粹恶意与禁锢意味的诡异符号,构成了符箓的主体。而在符箓最核心的位置,一个微小的、却清晰无比的篆刻印记,如同烙印般刻在那里——

“镇”!

一个“镇”字!不是“鉴”!

冰冷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这根本不是什么“鉴形鉴心”的箴言镜!这是一面“镇魂镜”!它的作用不是映照,而是囚禁!那道无法修复的裂痕,并非损伤,而是封印破损的缺口!它吞噬修复,是因为任何外力填补都是在试图弥合这个缺口,阻碍被囚禁之物的“呼吸”或“溢出”!它吞噬铭文,是因为“鉴形鉴心”的覆盖层本身就是镇压体系的一部分,被里面的东西持续侵蚀着!它吞噬生命……是因为那些收藏家,包括我,我们的生命力,是它维持封印、或者说,是里面被囚禁的东西试图挣脱封印所需的“养分”!

镜面那道预言我死亡的裂痕,并非预言!那是来自被囚禁之物的宣告!它在向我展示它为我设计的结局,它在恐吓,它在为最终的吞噬积蓄力量!昨夜镜中那个白衣人影……就是它!那个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东西!

就在这灵光乍现、通体冰寒的瞬间,异变陡生!

工作台上刺眼的工作灯,“啪”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并非灯泡烧毁,而是整个工作室的电路瞬间跳闸!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降临!窗外微弱的天光被厚厚的雨云阻挡,室内伸手不见五指!

与此同时,一股比镜背本身阴冷百倍、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寒意,猛地从工作台上的古镜中爆发出来!空气中弥漫的松节油和生漆气味被一种腐朽、甜腻、如同大量尸骨堆积在地下深处发酵的恶臭取代!黑暗中,我清晰地听到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叹息——“呵……”——仿佛就在我的耳边吹起!

镜子的方向,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指甲刮擦金属表面的“嘎吱……嘎吱……”声!缓慢,粘滞,充满了恶毒和饥渴!

它在动!封印破损处的那个东西……正在试图出来!

极致的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高墙!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毁灭!必须毁掉它!在它完全挣脱出来之前!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驱散了四肢的冰冷麻木。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刺耳的刮擦声中,我凭着记忆,疯了一般扑向工作台旁边的工具架!手指在黑暗中胡乱摸索,撞倒了瓶瓶罐罐,碎裂声刺耳。终于,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沉重的金属握柄!

是那把用于开凿大型根雕的沉重钢錾!近一尺长,尖端淬火,坚硬无比!

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双手紧握錾柄,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搏命的困兽,朝着记忆中工作台中心、那面镜子所在的位置,狠狠刺了下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灵魂震颤的金属撞击巨响在黑暗中爆开!火星四溅,瞬间照亮了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和手中高举的钢錾!

钢錾的尖端,精准地、狂暴地刺入了镜面那道斜贯的、无法修复的裂痕正中心!

没有玻璃破碎的清脆,只有一种……如同刺穿某种坚韧、湿冷、充满弹性的活物组织的沉闷撕裂声!

“嗷——!!!”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无尽怨毒、痛苦和狂怒的尖利嘶嚎,猛地从镜中爆发出来!那声音直接刺入脑髓,几乎要将耳膜和意识一同撕裂!整个工作室的空气都在音波中剧烈震荡!

被我刺穿的镜面,裂痕处猛地爆开一团粘稠、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如同腐烂血浆般的暗红色粘液!粘液如同有生命般,疯狂地沿着钢錾向上蔓延!同时,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吸力从錾尖传来,死死咬住钢錾,并疯狂地攫取着我的力量!手臂肌肉瞬间痉挛,生命力如同开闸洪水般被抽离!

就在这时,被我强行剥离、露出“镇魂”符箓一角的镜背区域,那些繁复诡异的线条和那个核心的“镇”字,在黑暗中陡然亮起!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纯粹而古老的暗金色光芒!光芒如同枷锁的链条,猛地收紧!

“呃啊——!!!”

镜中的嘶嚎瞬间变成了更加凄厉痛苦的惨叫!那疯狂蔓延的暗红粘液如同被烙铁烫到,剧烈地收缩、沸腾,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向上蔓延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

光!需要光!那符箓需要光才能激发镇压之力!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脑海!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生命力和意识被疯狂抽取的眩晕中,猛地松开一只握住钢錾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工作台边缘——那里放着我刚才用来照射铭文的强光手电筒!

手指终于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筒身!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拇指狠狠按下了开关!

“唰!”

一道炽白的光柱,如同审判之矛,猛地刺破黑暗,精准无比地打在了镜背那片被我剥离出来的、散发着微弱暗金光芒的“镇魂”符箓上!

“嗡——!”

符箓上的暗金光芒如同被浇上了滚油,骤然炽烈!繁复的线条和那个“镇”字仿佛活了过来,金光流转,构成一张无形的光网!光网顺着钢錾蔓延而下,狠狠烙印在镜面裂痕处喷涌的暗红粘液上!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新鲜的肉块上!刺鼻的焦臭混合着甜腻的恶臭冲天而起!镜中那非人的惨嚎达到了顶点,充满了绝望和毁灭的疯狂!

“不——!!!”

伴随着这声震碎灵魂的尖啸,被我钢錾刺穿的镜面裂痕中心,那团沸腾的暗红粘液猛地向内坍缩!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吸力如同黑洞般爆发!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向前拖拽!握着钢錾的手臂几乎要被撕裂!意识在巨大的吸力和符箓金光的拉扯下,如同风暴中的小舟,瞬间被抛入了混乱的旋涡!

无数破碎、扭曲、充满极致痛苦和怨恨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入我的脑海:

**一片猩红的视野,扭曲晃动着,是透过血水看世界。身体被冰冷的金属束缚,动弹不得。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绝望的窒息感。耳边是模糊的、疯狂的诅咒和低语,还有金属工具凿刻的刺耳噪音……**

**无尽的黑暗,冰冷,死寂。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孤寂和无法宣泄的怨毒在滋长、发酵……**

**一丝微光。裂痕?缺口?虚弱,但……机会!靠近……靠近那温暖的生命气息……吸吮……蚕食……**

**一个又一个身影靠近……恐惧……美味……死亡……力量在缓慢恢复……裂痕在扩大……快了……就快了……**

**就是他!修复师?愚蠢!竟敢触碰封印的核心!他的恐惧……他的生命……将是最后的祭品!挣脱……自由!**

**光!那该死的光!还有那……符!不!!!痛!!!被灼烧!被撕裂!被重新拖回那冰冷的……永恒的……黑暗囚笼!!!**

“啊——!!!”我自己的惨叫声与镜中那绝望的尖啸重叠在一起!剧烈的头痛仿佛要将颅骨炸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眼前是疯狂闪烁的金光和粘稠翻滚的暗红!

“轰!!!”

一声沉闷的爆炸,并非物理的冲击,而是纯粹能量层面的剧烈释放!

紧握在手中的沉重钢錾猛地一震,那股恐怖的吸力骤然消失!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反冲力狠狠向后掀飞!

“砰!”后背重重撞在工具架上,各种瓶罐工具稀里哗啦砸落下来。剧痛让我眼前发黑。

强光手电筒脱手飞出,光束在黑暗中胡乱扫过天花板,最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光束斜斜地指向工作台方向。

光线所及之处,一片狼藉。

那面清代海兽葡萄纹铜镜,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镜面中央,被我钢錾刺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不规则的孔洞!孔洞边缘,蛛网般的裂痕辐射开来,彻底毁掉了这面古镜。孔洞深处,不再是镜子的结构,而是一种凝固的、焦黑的、如同火山岩般的物质。那道曾经无法修复的裂痕,也消失在这片毁灭性的破损之中。

镜背,那片被我剥离出原始符箓的区域,暗金的光芒已然熄灭。那个“镇”字和繁复的符箓线条,连同后来覆盖的“鉴形鉴心”铭文,都变得焦黑一片,仿佛被烈焰焚烧过,彻底失去了所有灵性和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味和金属熔融后的刺鼻气味,盖过了之前的腐朽甜腻。工作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

结束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倒塌的工具架,浑身脱力,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臂上,被那暗红粘液沾染过的地方,皮肤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灼痛感。头痛欲裂,刚才强行灌入脑海的那些痛苦怨毒的碎片画面,依旧在神经末梢闪烁,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目光死死盯着工作台上那面彻底损毁、中心焦黑的古镜。孔洞里那片焦黑的物质,像一只凝固的、恶毒的眼睛。

它……还在里面吗?那个被“镇”字封印了不知多久的……东西?是被符箓的金光和钢錾的物理破坏重新封印、压制回了那片焦黑的核心?还是……在最后的能量爆发中,彻底湮灭了?

我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那股如影随形、令人窒息的阴冷和窥视感,消失了。空气虽然浑浊难闻,却不再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恶意。镜背的铭文彻底消失,连同那吞噬一切的裂痕。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工作台前。镜子的残骸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一堆破损的、焦黑的铜和玻璃。那道预言我死亡的裂痕画面,自然也无处可寻。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我活下来了。用最粗暴的方式,终结了这面古镜的诅咒循环。

然而,心中却没有任何轻松或喜悦。指尖拂过镜背那片焦黑的符箓区域,一片死寂。目光最终落在那镜面中央的孔洞上,那片凝固的焦黑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甘?

修复师修复器物,而我,最终用毁灭完成了对它的“修复”——以终结它的诅咒的方式。

“镇魂镜……”我低声念出它真正的名字,声音沙哑干涩。鉴形鉴心?多么讽刺的覆盖。它映照的,从来都是最深的怨毒和最绝望的囚禁。

我将这堆残骸小心地收入一个特制的铅盒中。它不再具有诅咒的力量,但那段被囚禁的、充满无尽痛苦的黑暗历史,那三位收藏家和我自己经历的梦魇,都如同烙印,刻在了上面。它将被永久封存,也许有一天,当人们拥有足够的力量和理解,会再次打开它,不是作为诅咒之物,而是作为一段关于禁锢、怨念与毁灭的……历史证物。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落在工作室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推开工作室沉重的门,潮湿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阳光刺得我眯起了眼。

活着的感觉,如此真实。

只是,在某个极其偶尔的、寂静无声的深夜里,当我独自面对修复台上那些沉默的古物时,眼角余光似乎总会被某种错觉牵引,瞥向房间最昏暗的角落。那里,空无一物。但指尖,那曾被无形之物“嘬”吸过的皮肤,会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冰凉的麻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