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南的梅雨,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旧墨,沉沉地压在天地之间。空气里饱胀着水汽,裹挟着河泥深处翻上来的腥气,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弥漫开的、若有若无的腐烂树叶的酸朽味道。这湿冷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渗进骨髓缝里,让人只想蜷缩起来,躲开这份阴沉的窒息。

江砚站在窄巷深处,面前是一扇沉重的、漆色斑驳的木质店门。门楣之上,悬着一块黄铜招牌,边缘已生出晦暗的铜绿,刻着三个厚重的篆字——“闻墨斋”。招牌在带着水汽的穿堂风里,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吱呀”声,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费力地喘息。这声音,和他记忆深处祖父临终时的情景诡异地重合了。

老人枯槁的手死死攥着一个同样褪色、边缘磨损的信封,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结的老树根。浑浊的眼睛竭力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砚儿…拿着…藏好…别…别让他们…拿到《玄黄墨谱》!死…死也不能!”

那“吱呀”声,此刻就混在雨声里,敲打着江砚的耳膜,也敲打着他心中那口尘封多年、锈迹斑斑的钟。他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个早已被他体温焐热的信封,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信封内部纸张的纹理和边缘的硬度。祖父嘶哑的警告,如同墓穴里吹出的阴风,在这潮湿的午后再次将他缠绕。父亲失踪前模糊的影像,那本只存在于祖父只言片语中、据说记载着骇人秘术的《玄黄墨谱》,以及姑婆三天前那封措辞含糊、只催促他务必速来“闻墨斋”的加急电报,种种碎片在脑海里翻腾、碰撞,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只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吱呀——”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面前这扇沉甸甸的木门。门轴转动,带起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叮咚作响,在这过分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那是陈年宣纸在漫长时光里沉淀下的独特酸香,混合着松烟墨块干燥沉稳的焦苦气,还夹杂着旧木头书架受潮后散发的淡淡霉味。光线昏暗,仅靠几盏蒙尘的白炽灯泡提供照明,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深色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挤挤挨挨地排布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架上堆满了线装古籍,书脊大多磨损,露出泛黄的内页,有些书页间还夹着早已干枯、变得薄脆透明的银杏叶,像一枚枚被遗忘的书签,凝固着某个秋日的时光。

目光扫过,最终落在柜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者正伏案修补一本残破的古籍,鼻梁上架着一副式样古旧的圆框眼镜。听到风铃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平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透过厚厚的镜片,目光精准地落在江砚脸上,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江砚江先生?”老者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木头。

江砚微微一怔,点头:“是。您是闻墨斋的老板?”

老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放下手中的镊子和浆糊,转身在身后一个同样古旧的立柜深处摸索片刻,取出了一个约莫一尺半长、半尺宽的长条形物件。物件被深褐色的油纸仔细包裹了好几层,再用细细的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油纸表面洇出几块深色的油渍,还沾着些微难以辨别的暗色污痕。

“你姑婆江映蓉女士,”老者将油纸包放在柜台上,推了过来,动作沉稳,“三天前托人送来,指名务必亲手交给你。她说,该来的,躲不过。”

“姑婆?”江砚心中疑云更重。姑婆江映蓉,是祖父的妹妹,性情孤僻,常年独居在乡下老宅,极少与城里亲戚来往,更别说主动联系他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孙。她怎么会突然托人送东西到这家古董书店?还留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伸手去接那油纸包,指尖触碰到油纸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油腻感传来,那上面沾染的暗色污痕,在昏黄灯光下,颜色深得有些刺眼,隐隐透出一丝铁锈般的腥气。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解开了麻绳,一层层剥开油纸。

里面是一卷古画。装裱用的锦缎是罕见的暗紫色,深沉如凝固的血泊,历经岁月,光泽已变得晦暗,但触手依旧能感受到丝质的细腻与厚重。江砚小心地将画轴在柜台上缓缓展开。

一股更加陈腐、带着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腥气的味道从画卷上散逸出来。

宣纸已然泛黄,边缘有些虫蛀的痕迹。随着画卷展开约三分之一,一幅用浓烈朱砂绘制的兽首图案赫然呈现!那兽首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形态介于麒麟与饕餮之间,狰狞无比。最诡异的是那朱砂的颜色,红得极其刺目,带着一种活物般的粘稠质感,仿佛刚刚从伤口里涌出,下一刻就要滴落下来,在昏黄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异。

江砚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兽首的轮廓,辨别这颜料究竟是何物所制。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画纸的刹那——

呼!

毫无征兆,一股阴冷的气流凭空卷起!明明门窗紧闭,这气流却吹得柜台上的宣纸边角都微微颤动。更为骇人的是,那卷被江砚展开一部分的古画,竟在无风的状态下,猛地自行向上滚动了一下!卷轴滚动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紧接着,几片细小的、边缘不规则的碎纸,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下来,簌簌地从画卷的缝隙里飘落下来,打着旋,缓缓坠落在柜台上。

江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屏住呼吸,死死盯住那几片碎纸。

其中最大的一片,明显是被人从某个本子上匆忙撕下的一角。纸色泛黄,质地粗糙。上面用某种深褐近黑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液体,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迹:

子时三刻,带墨谱到城西乱葬岗。逾时,江映蓉死。

字迹潦草扭曲,透着一股疯狂的急迫和刻骨的恶意。那深褐近黑的液体,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类似血痂的光泽。

轰隆!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密集如鼓点般的巨响,瞬间将整个世界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水幕之中。雨水顺着瓦檐急流而下,如同无数道灰色的瀑布。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江砚的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看向闻墨斋老板。

老者的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更加灰败,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针,紧紧盯着那张染血的便签。他沉默着,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墨谱…《玄黄墨谱》?”江砚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我父亲失踪那年,它就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姑婆…姑婆她…” 祖父临终前那嘶哑绝望的警告再次在耳边炸响——“别让他们拿到《玄黄墨谱》!” 此刻,这警告与眼前血字便签上姑婆的名字交织在一起,化作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

老者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要将满屋的腐朽墨香和窗外肆虐的雨声都吸进肺腑深处。他缓缓摘下那副厚重的圆框眼镜,用一块边缘磨损的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神却穿透了镜片,落在江砚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江先生,”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你祖父江怀远,还有你父亲江云舟…他们拼上性命守护的秘密,终究还是找上你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被暴雨搅得一片混沌的世界,“《玄黄墨谱》…它从未真正‘不见’。它一直都在,像一个诅咒,缠着你们江家。”

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那本墨谱里记载的,不只是制墨的秘方。江老先生告诉你的,用活人鲜血调和松烟…那只是冰山一角,是它最表层、也最令人发指的邪术。它的真正价值,或者说,它真正招致灾祸的根源,在于它是一把钥匙,一张地图——指向一座被刻意抹去痕迹、传说中陪葬着前朝倾国财富的皇室秘陵!”

江砚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柜台边缘。父亲失踪的迷雾,祖父临终的恐惧,姑婆突兀的传讯,血字的威胁…这些破碎的线索,此刻被老者这番话强行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庞大而黑暗的旋涡中心。寒意如同活物,顺着他的脊柱向上攀爬。

“钥匙?地图?”江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父亲…他的失踪…”

“是为了保护它!”老者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沉痛,“二十年前,墨门的人就嗅到了风声。那是一群疯子!为了得到墨谱里的秘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父亲江云舟…他预感到墨门不会放过你们江家,更不会放过墨谱。为了保全这两样,他做了一件极其冒险、也极其决绝的事。”

老者的目光转向柜台上那幅暗紫色的《玄黄兽首图》,眼神复杂难明。“他将真正的《玄黄墨谱》…一分为三!将其中蕴含秘陵地图的关键部分,用只有江家血脉才能最终解开的秘法,分别封藏在了三幅特定的古画之中!”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兽首图,“这幅《玄黄兽首图》,便是其一!另外两幅,应是《青山水墨卷》与《兰亭摹本》。”

江砚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父亲的身影在模糊的记忆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并非抛弃家庭,而是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和危险离开?是为了保护?

“那我姑婆…”江砚的声音艰涩,“她怎么会…”

“江映蓉…”老者念出这个名字,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警惕、惋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她…恐怕早已身不由己了。墨门行事,无所不用其极。你姑婆性情刚烈,但终究…”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血字便签,既是威胁,也是饵。他们要的是你带着‘墨谱’——或者说,他们认为你该有的‘墨谱’——去换人。但更大的可能,是要把你,连同你江家的血脉,一起当作解开最终秘密的祭品!子时三刻,乱葬岗…那是墨门惯常处理‘麻烦’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对姑婆处境的担忧,在江砚胸腔里燃烧起来。恐惧并未消失,却被这强烈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我必须去!”江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那是我姑婆!”

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警告、劝阻,最终化为一丝无奈的叹息。“你和你父亲…真像。”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到靠墙的一个巨大博古架前,吃力地挪开一个沉重的紫砂花盆。花盆后面,墙壁上竟有一个不起眼的暗格。他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一样东西,走回柜台。

那是一把匕首。刀鞘是深色的鲨鱼皮,磨损严重,露出里面的金属基底。刀柄是温润的白玉,上面雕刻着极其古朴、难以辨识的夔龙纹饰。老者将匕首放在柜台上,推向江砚。

“拿着这个。你祖父留下的。或许…能帮你挡一挡邪秽。”他的声音低沉,“记住,江砚,墨谱真正的力量不在画中,而在血脉。三幅画齐聚,血脉为引,方是钥匙。墨门的人…他们不懂,或者说不信,他们只相信暴力和掠夺。你此去,九死一生。若事不可为…保全自己。”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江砚拿起匕首。入手温润,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传递到手臂,仿佛这小小的器物承载着家族数代人的血泪和执念。他用力握紧,冰冷的玉质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沉静了几分。

“谢谢。”他将匕首小心地藏入外套内袋,贴身放好。那沉甸甸的感觉,像一块冰,也像一块烙铁。他最后看了一眼柜台上那幅狰狞的兽首图和刺目的血字便签,猛地转身,推开了闻墨斋沉重的木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身影瞬间被灰暗的雨帘吞没。风铃声在他身后急促地响了几下,最终被狂暴的雨声彻底掩盖。

老者站在柜台后,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和门外翻涌的雨浪,久久未动。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长,投在堆满古籍的书架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许久,他才低低地、近乎耳语般叹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深沉的忧虑:“江家的血…终究还是避不开这场劫数…”

子时将近。

城西的乱葬岗在瓢泼大雨中,如同一片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死域。雨水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在残破的墓碑间肆意流淌,冲刷着泥土,露出下面森森的白骨。荒草疯长,湿漉漉的草叶在狂风中扭曲抽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断壁残垣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怪兽。偶尔,几点幽绿色的磷火在雨幕中幽幽飘起,随风摇曳,如同迷失的鬼魂,转瞬又被更大的雨点砸灭,更添几分阴森。

江砚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的雨水顺着头发、衣领不断灌入,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和乱草中跋涉,手里紧紧握着一支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雨幕,却只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光柱里飞舞的雨丝如同无数银针。脚下是松软的泥地和硌人的碎石,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他死死攥着贴身收藏的匕首柄,冰冷的玉质成了此刻唯一能汲取些许暖意和勇气的来源。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闻墨斋老者的话,还有血字便签上姑婆的名字。姑婆的脸在记忆中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严厉而疏离的印象。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能的陷阱和绝境,只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朝着乱葬岗深处那株据说有百年树龄、早已枯死大半的老槐树方向摸去。风雨声、心跳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距离那株如同巨大鬼爪般伸向黑暗天空的老槐树越来越近。枯槁扭曲的枝干在风雨中疯狂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突然!

“喵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猫叫的惨嚎,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毫无征兆地在江砚左前方一片浓密的荒草丛后炸响!那声音穿透狂暴的雨声,带着濒死的绝望和疯狂的怨毒,狠狠刺入江砚的耳膜!

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手电光束应激般地猛地扫向声音来源!

就在光束扫过前方约十米开外、老槐树虬结根部的刹那——

三个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黑影,无声无息地矗立在粗壮的树干阴影之下!他们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直到强光临身才骤然显现。为首一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剪裁精良却已被雨水浸透的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而阴鸷的额头。他负手而立,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那双眼睛在强光照射下,非但没有眯起,反而如同毒蛇般死死锁定江砚,瞳孔深处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残忍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身后左右两侧,各立着一个黑影,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他们穿着紧身的黑色劲装,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的黑布,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两人手中,各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刃。刀刃在雨水中反射着手电的冷光,杀气森然。

光束不可避免地扫过三人旁边的一块半埋入土的残碑。雨水冲刷着碑面,模糊地显露出几个阴刻的字迹:“民国二十三年江氏之墓”。

江砚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寒意比雨水更甚,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西装男人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踩在泥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江砚:

“江家的后人,总算来了。比我想象的…有胆量那么一点点。”他语速平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省点力气吧,把《玄黄墨谱》交出来。看在你祖父和父亲那点可怜的‘贡献’份上…我可以让你留个全尸。”他特意在“贡献”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江砚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他握着手电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另一只手则悄然按在了外套内袋里匕首的玉柄上。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他迎着对方那毒蛇般的目光,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我不知道什么墨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瞥向那块刻着“江氏”字样的残碑。民国二十三年…那正是祖父壮年时期。这块碑,是巧合?还是某种刻意的安排?一种被彻底窥视、甚至家族先人尸骨都被对方当作筹码的屈辱感,混杂着强烈的愤怒,瞬间冲淡了部分恐惧。

“不知道?”西装男人像是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情,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嗬嗬”笑声,如同夜枭啼鸣。“江怀远那老东西,到死都守口如瓶。江云舟更是个蠢货,以为把东西拆开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只剩下刻骨的阴狠,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给我搜!把他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拆开,看看那宝贝到底藏在哪里!”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的两个黑衣蒙面人如同得到了指令的猎犬,毫无预兆地动了!他们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如同两道贴地疾掠的黑色闪电,脚下的泥水甚至来不及飞溅!两把闪着寒光的短刃撕裂雨幕,带着致命的尖啸,一左一右,精准狠辣地刺向江砚的胸腹要害!刀光在雨水中划出两道冰冷的轨迹!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砚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思考,他猛地向右侧扑倒!同时,右手闪电般地从内袋中抽出那柄祖父留下的玉柄匕首!冰冷的刀锋在雨水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光!

噗嗤!

左肩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金属瞬间刺入皮肉!虽然避开了心脏要害,但左侧那个黑衣人的刀锋还是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肩窝!鲜血瞬间涌出,在湿透的衣服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巨大的冲力让他身体失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泥水裹挟着血腥味猛地灌入口鼻!

右侧的刀锋几乎擦着他的腰侧掠过!

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江砚眼前发黑,只看到两个黑影如同索命的恶鬼,再次无声地逼近,刀尖在雨水中闪烁着死神的光芒。为首那个西装男人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残忍而愉悦的欣赏表情,如同在看一场精心安排的虐杀表演。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江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弓弦震动声,如同裂帛,突兀地从老槐树茂密扭曲的树冠深处传来!

声音细微,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凌厉!

声音响起的刹那,三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乌光,如同被死神亲自掷出的标枪,撕裂了狂暴的雨帘!速度快到了极致!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

噗!噗!噗!

三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利器入肉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个正要给江砚致命一击的黑衣人,身体猛地僵住!动作瞬间定格!左侧那个,后心处透出一小截染血的、造型奇特的青铜箭镞!箭尾的黑色翎羽在雨中剧烈颤抖。右侧那个,脖颈侧面被一支同样的箭矢贯穿,箭矢从另一侧透出,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混合着雨水洒落一地。

而那个站在后方、脸上还带着残忍笑容的西装男人,左肩胛骨的位置,赫然也被一支同样的青铜箭矢深深钉入!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呃啊——!”西装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成极致的痛苦和惊骇,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踉跄了几步,险些扑倒。他猛地捂住剧痛的肩胛,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个中箭的黑衣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沉重地扑倒在泥水之中,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鲜血迅速在身下漫开,又被雨水冲淡。

死寂!

只剩下风雨的咆哮和西装男人压抑的、痛苦的喘息。

一道纤细而矫健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灵猫,悄无声息地从老槐树虬结的枝干后滑落。她轻盈地落在泥泞的地面上,落地无声,仿佛没有重量。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脸上蒙着一层同样漆黑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清澈、锐利,如同寒潭映星,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风霜。她的腰间,斜挎着一个样式极其古朴、表面刻满玄奥云雷纹的青铜箭壶,里面还插着几支同样乌沉沉的青铜箭矢。一把造型简洁有力、泛着暗沉木色的短弓,被她稳稳地握在左手中。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越过倒地的尸体和痛苦蜷缩的西装男人,精准地落在泥水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江砚身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

“不想死在这里,就快走!”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清冷、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如同碎玉击冰,瞬间刺破了死寂。

话音未落,她身形再次闪动,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几个起落便已隐入乱葬岗深处更浓密的荒草和残碑之后,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冷冽的淡香。

江砚捂着剧痛的肩窝,挣扎着从冰冷的泥水里撑起上半身。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肩膀伤口流出的温热血液,不断冲刷着他的身体和意识。眼前阵阵发黑,那个黑衣女子清冷的声音和锐利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她是谁?为什么救他?那句“不想死就快走”是警告还是另有深意?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地上两具迅速冷却的尸体,最后落在那个西装男人身上。对方捂着被箭矢贯穿的肩胛,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混合着雨水滚落。他正死死盯着女子消失的方向,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怨毒和惊疑不定,嘴唇无声地蠕动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此地绝不可久留!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剧痛和眩晕。江砚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以匕首拄地,猛地站了起来。他不敢再看那个西装男人,更不敢有丝毫停留,转身就朝着与女子消失方向相反的、来时的小路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每一步都牵扯着肩上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回到闻墨斋!

风雨似乎更大了,无情地鞭打着他受伤的身体。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泥泞和墓碑间亡命奔逃,身后是冰冷的死亡和未解的谜团。

当江砚浑身湿透、沾满泥泞和血污,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重重撞开闻墨斋那扇沉重的木门时,风铃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凄厉的叮当乱响。

店内依旧弥漫着陈年宣纸和松烟墨的味道,此刻却混合了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和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极其诡异难闻的气息。昏黄的灯光下,闻墨斋的老者并未如常坐在柜台后修补书籍,而是站在屋子中央,正用一块柔软的鹿皮,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盏造型奇特的青铜油灯。油灯造型古朴,灯盏边缘刻着细密的饕餮纹,灯柱盘绕着一条形态狞厉的螭龙,龙口大张,对着灯芯的位置。灯芯并未点燃,但灯盏内壁残留着厚厚的、深褐近黑的油脂痕迹。

听到门响和风铃的狂乱,老者擦拭油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归来。他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书店里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

“回来了?比我想的…稍微快了一点。”他这才缓缓抬起头,透过厚厚的圆框眼镜,目光落在江砚狼狈不堪、肩头染血的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忧虑。“城西那地方,阴气太重。见血了吧?”

江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和冷汗混合着流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窝火辣辣的剧痛。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差…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有人…射箭救了我…是个女的,蒙着面…”

“射箭?”老者擦拭油灯的动作终于顿住了。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沉睡的鹰隼骤然睁眼。“青铜箭?”

“是!”江砚回想起那三道夺命的乌光,“箭镞是青铜的,很古老的样子。她腰上有个青铜箭壶…上面好像刻着花纹…”

“云雷纹?”老者追问,语气带着一丝急促。

江砚努力回忆着黑暗中那惊鸿一瞥:“好…好像是!您认识她?”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油灯和鹿皮,走到柜台后面,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花瓷药瓶和一个干净的布包。他走到江砚身边,示意他坐下。

“把衣服脱了,伤口得处理。乱葬岗的泥水不干净。”老者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依旧凝重。他手法熟练地帮江砚解开湿透的外套和里衣,露出左肩那个血肉模糊的刀口。伤口不算太深,但皮肉翻卷,边缘沾染着黑黄的泥污。

当沾着烈酒的棉布按在伤口上时,剧痛让江砚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忍着点。”老者沉声道,动作麻利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的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定。“用青铜箭,刻云雷纹的箭壶…二十年前,你父亲失踪前夜,曾提到过一个名字…沈氏。世代守护前朝秘陵的守墓人一族。他们用的,就是这种传承自上古的青铜箭矢,据说能破邪祟,伤灵体。”

“守墓人?沈氏?”江砚忍着痛,心中疑窦丛生,“她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老者包扎好伤口,打了个利落的结,直起身,目光深邃地看向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夜。“因为《玄黄墨谱》里的地图,指向的就是他们沈家世代守护的那座秘陵!墨门一旦得到墨谱,第一个要铲除的,就是他们这些守墓人!救你,与其说是善意,不如说是自保,是…不得不为。”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而且,能真正解开墨谱最终秘密的钥匙,就在你们江家血脉之中。你死了,墨谱对他们而言,可能就是一本无法解开的死书。沈家,也暂时安全。”

江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并非侠义,而是赤裸裸的利益纠葛和互相利用。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匕首冰冷的触感。血脉…又是这该死的血脉!

就在这时,书店角落里,靠近那扇被雨水不断拍打的雕花木窗下方,传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刮擦着窗棂。

江砚和老者同时警觉地转头望去。

噗!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刺耳的玻璃碎裂声骤然爆发!

不是一块玻璃!而是整扇窗户的玻璃在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得粉碎!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室内激射!

伴随着玻璃碎片飞入的,是数十只体型硕大、羽毛湿透的乌鸦!它们如同黑色的风暴,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死亡的气息,疯狂地冲入书店!翅膀拍打声、刺耳的“呱呱”怪叫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乌鸦们疯狂地撞击着书架、柜台、屋顶的灯泡,羽毛纷飞,古籍被撞落,宣纸被利爪撕破!书店内顿时一片混乱狼藉,如同被恶魔洗劫!

“小心!”老者厉喝一声,猛地将江砚扑倒在地,同时扯过旁边一块厚重的绒布挡在两人头上!无数玻璃碎片和乌鸦的利爪撞击在绒布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混乱中,江砚透过绒布的缝隙,惊恐地看到一只体型明显比其他乌鸦大上一圈、头顶有一撮醒目白毛的乌鸦头领。它并未像其他同类那样疯狂冲撞,而是诡异地悬停在书店中央的半空中,有力的翅膀缓慢而稳定地扇动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恶意。

更让江砚血液几乎冻结的是——

这只白顶乌鸦的一只利爪中,竟然紧紧抓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旧式信笺!

就在江砚的目光与那对血瞳对上的瞬间,白顶乌鸦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厉啸!

“呱——!”

如同下达了指令,它猛地松开爪子!

那张泛黄的信笺,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混乱的气流中打着旋,不偏不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操控着,飘飘悠悠地穿过纷飞的羽毛和玻璃碎片,最终,轻轻地、无声地,落在了距离江砚和老者藏身的绒布不到半米远的地面上。

信笺展开了一角。

上面没有墨迹,只有一行同样用深褐近黑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液体书写的字迹,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干涸的血痂:

明日正午,文庙大成殿。三画齐聚,秘宝现世。逾时,江映蓉挫骨扬灰。

落款处,赫然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图腾——与《玄黄兽首图》上的朱砂兽首,一模一样!

窗外的雷声,恰在此时,滚滚碾过天际,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震得整个闻墨斋都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