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冰冷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声音单调又沉重,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窗外的城市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揉碎了,霓虹灯光在流淌的水幕中扭曲变形,化为一团团模糊而怪异的色块。我靠在窗边,左手残存的半截小臂无意识地抵着冰凉的玻璃,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右手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烬,摇摇欲坠。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也压不住心头那片沉甸甸、带着铁锈味的阴霾。

一年了。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足以让最深的伤口结痂,却无法磨灭那道刻在骨头上的裂痕。苏晚,我的妻子,那个笑容比四月阳光还暖的女人,被一场精心伪装的意外车祸碾碎,连带着我握紧方向盘的左手一起,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刹车失灵?呵,多么轻飘飘又无懈可击的理由。可那金属断裂的茬口,在我残存的指骨里日夜作痛,分明在无声尖叫着另一个答案。

门铃突兀地响起,穿透雨声,尖锐得像警报。

我掐灭烟蒂,火星在昏暗里绝望地一闪。拖着步子穿过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客厅,打开门。门外没有人,只有湿冷的夜风裹着水汽猛地灌进来,激得我一哆嗦。视线下移,一个深棕色的硬木匣子,方方正正,安静地躺在门口被雨水打湿的地垫上。匣子表面没有任何标签,只在角落烙着一个极小的、模糊的印记,像一朵被刻意揉皱的花。雨水正沿着木纹的沟壑缓慢流淌。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莫名地往下沉。我弯腰,用右手和残存的左臂配合着,费力地将那沉甸甸的木匣抱了进来。分量不轻,里面装的东西似乎颇有质感。关上门,将喧嚣的雨声隔绝在外,屋内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把木匣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深褐色的木质在顶灯下泛着一种幽暗的光泽,像凝固的血。我找来裁纸刀,小心地沿着封口划开。木匣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股混合着陈旧木质、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药材又似腐朽花瓣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下面是一件叠放整齐的旗袍。素白,没有一丝杂色,缎面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冰冷的光,如同凝固的月光。那料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是早已绝迹的极品“冰蚕缎”,触手生凉,滑腻得仿佛活物。精致的立领,繁复的手工盘扣,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一种非人间的、摄人心魄的精致。

压在旗袍上的,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暗红,如同干涸的旧血。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预感,用右手颤抖地展开它。

是婚书。

古老的竖排格式,墨迹浓黑如夜。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气。目光僵硬地扫过那些陌生的称谓,最终死死钉在右下角——

女方姓名:苏晚。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将房间映得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玻璃嗡嗡作响。婚书上那两个墨黑的名字,在强光下像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苏晚!

我的血,瞬间冻成了冰渣。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挤压得无法跳动。残存的左臂断口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幻痛,火烧火燎。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类似腐败栀子的异香,骤然浓烈起来,甜腻得令人作呕。

是谁?是谁开这种恶毒的玩笑?!在我亲手将晚晚的骨灰安葬一年后的今天,送来这染血的婚书和这诡异如裹尸布般的白色旗袍!

愤怒如同岩浆在冻结的血管下奔涌,烧灼着我的理智。我猛地抓起那张暗红的婚书,几乎要把它撕碎,指尖却触碰到一丝异样。不是纸张的触感。我凑近昏黄的台灯,瞳孔骤然收缩。

在“苏晚”的名字下方,那浓重的墨迹边缘,洇开了一小片极淡、极暗的褐色污渍。干涸了,却依旧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是血。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婚书丢回木匣,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沙发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残臂的幻痛更加尖锐,仿佛有无数冰针在刺。那股腐败栀子的甜香,似乎正从木匣深处丝丝缕缕地钻出,缠绕着我的呼吸。

木匣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素白旗袍如同一个苍白的诅咒,婚书则像是凝固的死亡判决。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而冰冷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必须查清楚。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这旗袍……它是什么?为什么和晚晚的婚书一起送来?这诡异的白色,这亡者的名字……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一个近乎自虐的念头攫住了我:穿上它。

这念头荒谬、疯狂,带着毁灭的气息。但那股缠绕着我的、冰冷的恐惧之下,一种被巨大谜团牵引的、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真相的冲动在燃烧。也许……只有穿上它,才能感受到晚晚最后的气息?才能触碰到这诅咒边缘隐藏的蛛丝马迹?理智在尖叫着拒绝,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我伸出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触向匣中那冰凉的素白。触感如同深潭之水,瞬间吸走了指尖的温度。我拿起它,轻若无物,又重若千钧。

走向卧室,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那腐败栀子的甜香如影随形。

衣帽间里巨大的落地镜前,我站定。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惊惶。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开始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脱下外衣,露出精瘦却布满旧伤痕的上身。残存的左臂断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穿一件旗袍,对一个失去左手的人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笨拙、狼狈、绝望。布料冰凉滑腻,盘扣细小精密,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挫败和断臂处撕裂般的幻痛。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鬓角,呼吸变得粗重。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终于勉强将盘扣扣到了脖颈下方。镜中的我,被包裹在一片刺目的、不祥的素白里,像个蹩脚的、被命运嘲弄的木偶。残臂的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更添几分诡异。

我抬起头,望向镜中那个穿着女式旗袍、形容狼狈的男人。

就在那一瞬间——

镜面深处,我的影像身后,那片本该是衣帽间挂衣架的模糊背景,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扩散。

紧接着,一张脸清晰地浮现出来。

苏晚!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最上等的骨瓷,却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心悸的完美。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距,深不见底。乌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脸颊两侧。她身上,赫然也穿着同我身上一模一样的素白旗袍!

她的嘴唇,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死寂的衣帽间里,只有我心脏狂跳的轰鸣和粗重的喘息。但镜中那张属于苏晚的、完美却死寂的脸上,那两片苍白的嘴唇,清晰地、无声地开合着。

我死死盯着镜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每一个音节的口型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下……一……个……就……是……你。”

最后一个无声的“你”字落下,镜中那张属于苏晚的脸,倏地消散了。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不留一丝痕迹。巨大的落地镜里,只剩下我穿着那身不祥的素白旗袍、面色死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倒影。

“啊——!”

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猛地后退,残存的左臂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真实的痛感反而让我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了一丝清醒。

我几乎是扑到镜子前,双手(右手和残臂)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镜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晚晚?晚晚!是你吗?回答我!”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

镜面冰冷坚硬,只映出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庞和身上那件刺眼的素白旗袍。光滑的玻璃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苏晚的脸,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我孤零零的、被诅咒缠绕的影子。

幻觉?是过度悲伤和压力产生的幻觉?还是……那血红的婚书上,那腐败的栀子花香,这件诡异的旗袍……真的引来了亡魂?

不!不可能!我用力甩头,试图甩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残臂的幻痛还在持续,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这旗袍有问题!婚书有问题!寄来这一切的人……更该死!

必须查!必须挖出这背后的东西!

我像被恶鬼追赶般,粗暴地撕扯着身上的旗袍。盘扣在慌乱中被扯断了几颗,冰凉的缎子滑过皮肤,留下令人作呕的触感。终于将它剥下,我如同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将它甩到房间角落的地毯上。那抹素白堆叠在那里,像一具蜷缩的、没有生命的躯体。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颤动。我冲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我惨白的脸。手指因为残余的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我在搜索框里重重地敲下关键词:

“白色旗袍”、“诅咒”、“新娘”、“死亡”。

海量的信息涌出,大多是都市传说、论坛怪谈,充斥着耸人听闻却毫无根据的臆测。我烦躁地滑动鼠标,目光如鹰隼般快速扫过。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留下滴水檐的单调声响,衬得房间更加死寂。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寻求更直接也更危险的途径时,一个不起眼的本地论坛旧帖标题,像毒针一样刺入我的眼帘:

【七年之殇?桐城惊现“新娘索命衣”,疑为诅咒媒介!】

帖子是两年前发布的,回复寥寥无几,早已沉底。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语气带着一种压抑的惊悚感。内容不长,却字字如刀:

“……不知从何而来,每次出现都伴随一张诡异的婚书,收件人名字……就是下一个穿上它的新娘。素白,无瑕,美得让人心头发毛……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穿上它,在镜前……总会看到‘她’的脸……然后,七天之内,必定出事。”

“不是意外!车祸、坠楼、溺水……穿着那件白旗袍,死在午夜零点!从七年前第一桩开始,已经……六个了。一模一样的旗袍,一模一样的死法,一模一样的时间点!下一个会是谁?第七个?‘七’这个数字……不祥啊……”

“没人知道它怎么来的,更没人知道它怎么消失的……像鬼一样,带走一个新娘,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小心白色的旗袍!小心午夜零点的镜子!下一个……也许就是你!”

帖子到此戛然而止。没有图片,没有具体人名地点,像一则精心编造的恐怖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

七年。六位新娘。素白旗袍。午夜零点。镜中浮现的脸……死亡!

“下一个就是你。” 镜中苏晚无声的唇语,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

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晚晚的车祸……也是在午夜!调查卷宗里记录的模糊时间点,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致命!她……她难道也是这诅咒名单上的一个?是第六个?还是……第七个?!

不!这不可能!晚晚的死是谋杀!是冲着我来的!一定是有人利用了这个传说,模仿作案!对!一定是这样!这旗袍,这婚书,都是凶手抛下的饵,是引我入局的陷阱!

愤怒暂时压倒了恐惧。我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寥寥几行字,目光锐利得像要穿透屏幕,挖出发帖人。鼠标点开发帖人的ID资料,一片空白,注册邮箱也是乱码。线索断了。

就在我焦躁地刷新页面,试图寻找更多蛛丝马迹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悄无声息地跳动了一下。

23:59 → 00:00。

午夜零点!

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我猛地转头,视线惊恐地扫向卧室衣帽间那扇敞开的门——巨大的落地镜正对着我这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幕布。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镜子依旧沉寂。里面只有我书桌台灯的反光,和房间一角模糊的轮廓。没有苏晚的脸,没有任何异象。

我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衬衫。是幻觉。是压力过大。一定是。我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就在我转回头,准备关掉那个令人不安的网页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滴水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我身后!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猛地再次回头!

视线死死锁住角落地毯上那堆被我丢弃的素白旗袍。

灯光下,那光滑冰凉的缎面,靠近下摆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小片深色的、正在缓慢扩散的湿痕!

一滴粘稠、暗红的液体,正从旗袍下摆的褶皱里,缓缓渗出,凝聚成珠,然后,“啪嗒”一声,滴落在浅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狰狞的血花!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那滴落的声音在耳膜里无限放大,回荡。那暗红的液体,带着生命特有的粘稠质感,在素白的缎面上晕染开一小片狰狞的污渍,如同雪地绽开的毒蕈。

不是幻觉。旗袍……真的在滴血!就在午夜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后!

巨大的惊骇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浇下。我猛地扑到书桌前,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按了好几次才拨通那个号码。

“嘟…嘟…嘟…”

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心口。快接!快接啊!

“喂?云深?” 电话终于接通,传来慕寒略显疲惫但依旧清冷的声音,背景隐约有仪器的嗡鸣,“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姐!”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出事了!那旗袍……那件白色的旗袍……它在滴血!就在刚才!午夜零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慕寒的声音瞬间绷紧,透出职业性的锐利:“滴血?你确定?看清楚是什么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确定!非常确定!暗红色的,滴在地毯上了!我在家,现在…暂时没事。但那东西…姐,我查到了更可怕的事!” 我语速飞快,前言不搭后语地将那篇论坛旧帖的内容,关于“七年之殇”、“六位新娘”、“午夜零点死亡”的恐怖传说,以及最关键的——苏晚车祸的时间点,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慕寒,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好几秒,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锋利:“云深,听着。第一,保护现场!不要碰那滴落的液体,不要碰那件旗袍!用干净的塑料袋或容器盖住它,避免污染或蒸发!我马上带人过来!第二,把你查到的那个论坛帖子链接发给我。第三,把门反锁,除了我,谁敲都不要开!等我!”

“好!好!” 我连声答应,恐惧之中仿佛抓住了一根主心骨。

结束通话,我立刻按照她的指示行动。找来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地罩住地毯上那摊小小的、刺目的暗红液体。又将一个大的塑料袋抖开,远远地抛过去,盖住了那堆素白的、仿佛在沉睡的旗袍。做完这一切,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气,残臂的幻痛似乎都麻木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雨痕未干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我死死盯着被塑料袋盖住的旗袍,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素白依旧,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邪恶气息。那滴血的画面和镜中苏晚无声的唇语,在脑海中反复交织、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终于响起。

“云深!是我!”

是慕寒!我几乎是弹跳起来,扑过去打开门锁。

门外站着慕寒,一身利落的黑色风衣,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脸更加没有血色。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便装、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专业的勘察箱,显然是她的得力助手。慕寒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瞬间扫过我的脸,落在我身后客厅角落那盖着塑料袋的旗袍上。

“现场?” 她言简意赅,一步跨入屋内,带来一股室外的寒气。

“在那边!血滴在杯子里盖着,旗袍用袋子罩住了。” 我指着角落,声音还有些不稳。

慕寒点点头,眼神示意。她带来的两个助手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专业。一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掀开盖着旗袍的塑料袋一角,用强光手电仔细观察缎面、盘扣、以及那处暗红的湿痕,同时用镊子夹取微量的纤维和可能残留的附着物放入证物袋。另一人则小心地移开罩着血滴的玻璃杯,用滴管吸取液体样本,迅速密封。整个过程安静、高效,带着法医特有的冰冷秩序感。

慕寒没有立刻去看证物,而是走到我面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你怎么样?除了看到滴血,还有没有其他异常?接触过旗袍后有没有不适感?头晕?幻觉?”

“我……” 我下意识地想隐瞒镜中苏晚的事情,那太过荒诞。但在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是低声说了出来,“试穿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晚晚的脸。她穿着同样的旗袍……对我……做了口型。”

慕寒的瞳孔骤然收缩:“口型?说了什么?”

“‘下一个就是你’。” 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冰碴。

慕寒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快速消化这超乎常理的信息,然后果断地对助手吩咐:“小陈,重点提取镜框边缘、镜面指纹和任何可能的微量痕迹!老王,客厅、门把手、那个木匣,所有接触点,全面扫一遍!”

“是,慕法医!” 两人立刻分头行动。

慕寒这才走向那件被初步检查过的旗袍。她戴上乳胶手套,动作极其谨慎,用镊子轻轻挑起旗袍的一角,凑到鼻尖前,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又仔细地翻看旗袍的里衬、接缝处,特别是那处染血的区域,目光专注而冰冷。

“云深,” 她直起身,声音低沉,“初步判断,滴落的液体,形态和颜色高度疑似人血。但具体成分和DNA比对,需要回实验室。至于旗袍本身……”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料子很特殊,是旧工艺,而且……”

“而且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且我闻到了一股淡淡、但很独特的味道。混合在陈旧的织物气味里,有点像……腐败的栀子花,但底下还有一种更隐蔽的、类似某些化学溶剂挥发的甜腻感。” 慕寒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非常可疑。常规织物处理或保存,不会用到这种组合气味的东西。我怀疑……有外源性的添加物。可能是药物残留,也可能是……”

“致幻剂?” 我脱口而出,联想到镜中那诡异的一幕。

“不排除。” 慕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眼神凝重,“需要精密仪器分析。另外,木匣上的那个印记,” 她指向被助手单独放在证物托盘里的木匣一角,“初步看,像是某种私人的火漆印章,图案很模糊,像一朵揉皱的……曼陀罗?或者是变形的莲花?需要拓印复原。”

曼陀罗?莲花?我毫无头绪。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一丝不苟地收集着每一丝可能的证据。

“慕法医!” 负责提取镜面痕迹的助手小陈忽然低声喊道,他正用强光侧照着巨大的落地镜框,“镜框上沿内侧,靠近角落的位置,有发现!非常细微的粉末状残留!”

慕寒立刻走过去。我也紧张地跟上。

只见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镜框深棕色的木质上沿内侧,靠近与墙壁接缝的阴影角落里,附着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的粉末。小陈用特制的粘取纸小心地沾取下来,放入微型证物瓶。

“这是什么?” 我忍不住问。

“不知道。很细,有点像香灰,也可能是其他东西。” 慕寒盯着那微小的瓶子,眼神锐利,“带回去一起分析。这里暂时没有更多发现了。云深,” 她转向我,语气不容置疑,“这件旗袍,还有所有相关物证,我必须立刻带回实验室。你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收拾一下,今晚跟我走,去我那边住。”

我看着她不容置喙的眼神,知道反抗无用,也明白这确实是最安全的选择。那件滴血的旗袍如同一个活着的诅咒,留在这里,每一秒都是煎熬。

“好。” 我哑声答应。

慕寒的住所,是她工作单位附近一套安保严密的旧式公寓。空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带着她本人特有的冰冷秩序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我蜷缩在她客厅那张硬邦邦的沙发上,身上盖着她扔过来的薄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光条。角落里,那个装着染血旗袍和其他证物的密封箱,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慕寒把自己关进了那间被她改造成小型实验室的书房,已经好几个小时了。里面偶尔传出仪器低沉的嗡鸣,或是玻璃器皿轻微的碰撞声。每一次微小的声响,都让我的神经绷紧一分。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我试图闭眼,但一合上眼,镜中苏晚那张苍白空洞的脸、无声的唇语、旗袍上滴落的暗红血珠,就交替着在黑暗中浮现,无比清晰。残臂的断口处,那熟悉的、火烧火燎的幻痛又开始隐隐发作。

就在我被这无尽的恐惧和猜测折磨得快要崩溃时,书房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慕寒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和极度冰冷的火焰。她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纸,纸张的边缘被她捏得发皱。

“结果出来了。” 她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猛地从沙发上坐直,心脏狂跳:“怎么样?那血……是晚晚的吗?” 这是我最恐惧也最想知道的问题。

“不是。” 慕寒的回答斩钉截铁,让我心头莫名一松,但她的下一句话立刻又将我打入更深的冰窟,“DNA数据库比对……属于林玥。”

“林玥?!” 我失声叫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这怎么可能?!她……她什么时候……”

林玥,我的助手,那个有着小鹿般清澈眼睛、做事细致认真的年轻女孩。昨天下午,她还帮我整理过一批需要修复的清代丝绸纹样资料,离开时还笑着说明天见!那滴血……怎么可能是她的?旗袍是昨晚才送来的!

“报告不会错。” 慕寒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她将另一份报告递到我眼前,“这是旗袍面料和里衬的化学残留分析结果。你自己看。”

我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视线最终死死定格在结论栏那一行加粗的黑体字上:

【检出高浓度混合型致幻生物碱残留(主要成分为东莨菪碱及衍生物),渗透性极强,可通过皮肤接触及呼吸吸入。检出微量神经兴奋剂。另,织物表面及镜框提取物中检出相同致幻成分及特殊植物焚香灰烬(初步判定含曼陀罗花粉及致幻性真菌孢子)。】

致幻剂!曼陀罗花粉!焚香灰烬!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在我脑海中炸开一道惨白的闪电!

镜中浮现的苏晚!无声的恐怖唇语!那根本不是什么鬼魂显灵!是致幻剂!是凶手精心布置的毒药和心理陷阱!是混合了药物、特殊光线(镜子反射)、特定环境(密闭衣帽间)和心理暗示(婚书、白色旗袍)共同炮制的、针对大脑的精准毒害!

“是毒!” 我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豁然开朗而嘶哑,“根本不是什么诅咒!是人为的!是毒药加上装神弄鬼!凶手……凶手利用了这个传说!”

“对。” 慕寒的眼神锐利如刀,“‘画皮鬼’的诅咒是假象。凶手用致幻剂制造幻觉,利用受害者对传说和亡者的恐惧,在特定的时间点(午夜零点,心理暗示最强的时刻),通过某种方式(很可能是镜框上的焚香灰烬释放的孢子或残留药物挥发)诱发强烈的、指向性的恐怖幻视。受害者精神崩溃,或是在幻象驱使下做出危险举动,或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被守候在暗处的凶手,趁机下手。”

“林玥……”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她的血在旗袍上……她……”

慕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我已经通知刑侦队那边,让他们立刻去林玥的住处查看。云深,你……” 她的话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

是我的手机在响。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是——林玥!

我和慕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么晚了?而且……她的血刚在旗袍上被检测出来!

慕寒立刻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我接听,同时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快速操作,准备追踪定位。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按下了免提键。

“喂?林玥?” 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