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阳光带着虚假的暖意,懒洋洋地照在苏记门口排起的长队上。竹片订单在粗粝的手中传递,铜钱碰撞的脆响混着市井的喧嚣,构成一幅看似生机勃勃的景象。忠叔在灶台后挥汗如雨,骨头汤翻滚的香气霸道地弥漫着。大柱和阿旺刚送完一批“三日鲜”的订单回来,正擦着汗,接过苏晚递来的新路线图和沉甸甸的食盒。
苏晚站在柜台后,指尖还残留着刚刚收下刘记布庄学徒递来的三十五文汤饼钱的铜腥气。她将铜钱丢进钱匣,目光扫过墙上的沙盘。代表今日配送路线的蓝色骨汤线条,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覆盖了大半个西市。壁垒森严,滴水不漏——这是她用血和规则筑起的堡垒。李茂山的阴毒,萧珩的威压,似乎都被暂时挡在了这道壁垒之外。
然而,阳光下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
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猛地从店门口炸开!
“让开!都让开!官府办案!”
“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违者同罪!”
粗暴的呵斥声中,人群被蛮力驱散,惊叫声四起!十几个穿着皂隶服、挎着腰刀的衙役,如狼似虎地分开人群,直扑苏记大门!为首的是个留着络腮胡、满脸横肉的班头,眼神凶狠,腰间挎着的刀鞘随着他大步流星的步伐哐当作响。
店内的喧嚣瞬间死寂!忠叔搅动汤勺的手僵在半空,大柱和阿旺脸上的汗珠瞬间变成了冷汗,张婶吓得手里的面团掉在地上。排队的人群惊恐地后退,远远围观。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来了!李茂山的杀招!京兆府!
“谁是苏晚?!” 络腮胡班头一脚踹开挡路的破板凳,凶戾的目光如同刀子,在店内众人脸上扫过,最后钉在柜台后的苏晚身上。
“草民便是。” 苏晚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走出柜台,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袖袋里那三十五枚铜钱却硌得她生疼。
“哼!贱籍商女!” 班头上下打量着苏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贪婪,“有人告发!你苏记速达,私用逾制食材!以贱充贵,哄抬物价,扰乱西市商序!更涉嫌勾结流民,囤积居奇,图谋不轨!奉京兆尹大人令,查封苏记!一应人等,锁拿回衙!听候发落!”
“查封?!”
“锁拿?!”
忠叔和大柱他们瞬间脸色煞白!逾制!勾结流民!图谋不轨!这哪一条都是能抄家灭族的重罪!李茂山!好狠!这是要把苏记彻底碾碎,连根拔起!
“官爷!” 忠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冤枉啊!我们苏记小本经营,用的都是最便宜的糙米陈面,猪骨下水!哪敢逾制啊!那‘三日鲜’的食材,也都是市集上明码标价买来的,街坊邻居都看着呢!我们…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啊!”
“正经生意?” 班头狞笑一声,一脚踢翻旁边一个装着半袋糙米的麻袋,黄褐色的米粒撒了一地,“正经生意用得着日日鬼鬼祟祟,路线换来换去?用得着囤积这么多棉絮?!” 他指着墙角堆放的那几包萧珩送来的、洁白蓬松的新棉絮,“还有这些!看着就不是寻常货色!说!哪里来的?!是不是窝藏了贼赃?!带走!”
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扑上来,就要去抓苏晚和忠叔!
“住手!” 苏晚厉喝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她一步挡在忠叔身前,冰冷的目光直视班头,“官爷!查封拿人,可有京兆府签押的公文?!逾制?证据何在?!勾结流民?人证物证何在?!空口白牙,便要抄家锁人,王法何在?!”
“王法?!” 班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抽出腰间半截佩刀,寒光刺眼!“老子就是王法!敢抗命?!格杀勿论!给我拿下!”
衙役们再无顾忌,狞笑着扑了上来!大柱和阿旺怒吼着操起顶门杠想阻拦,立刻被几把腰刀架住了脖子!石头吓得尖叫!张婶瘫软在地!
冰冷的铁链带着衙役身上的汗臭和铁锈味,朝着苏晚的手腕套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壁垒?在绝对的权力和暴力面前,她精心构筑的壁垒,脆弱得像一张纸!萧珩的“刀背”寒意,此刻如此真实地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就在铁链即将触碰到苏晚手腕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叹息,撕裂了店内的混乱!
“噗嗤!”
一声闷响!
抓着铁链正要往苏晚手上套的那个衙役,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突然多出来的一个汩汩冒血的小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随即轰然倒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惊呆了!连络腮胡班头都骇然变色,握刀的手微微发抖!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记那破败的门框之上!惊蛰!依旧是那身毫不起眼的玄衣,依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冷冷地扫过店内如遭雷击的衙役们。
他的指尖,拈着一枚染血的、三棱透骨锥。
“睿、睿王府…惊蛰大人?!” 络腮胡班头看清来人,瞬间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京兆府的衙役或许可以在西市横着走,但在睿王府暗卫之首面前,他们连蝼蚁都不如!
惊蛰的目光掠过班头惨白的脸,如同看一件死物。他的手腕一翻,一枚巴掌大小、通体漆黑、正面阴刻着狰狞睚眦、背面是一个古朴“睿”字的玄铁令牌,如同丢垃圾般,被随意地掷出!
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乌光,“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正砸在络腮胡班头那张横肉遍布的脸上!
“啊!” 班头惨叫一声,鼻血长流,令牌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顾不得疼痛,如同被烙铁烫到般,连滚爬爬地扑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枚冰冷的令牌,如同捧着催命符!
“睿…睿王府令牌…”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惊蛰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衙役和围观者耳中:“苏记灶火,烧的是睿王府冬日特供的银霜炭余烬。封灶台?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 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几包新棉絮上,“这些棉絮,是王府赏给苏记,专用于盛装送往吏部陈侍郎府上‘三日鲜’点心的保温之物。你们说…是贼赃?”
吏部陈侍郎?!班头和衙役们瞬间魂飞魄散!睿王府!吏部侍郎!随便哪一个,都是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存在!
“惊蛰大人饶命!小的们有眼无珠!小的们该死!” 班头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一片青紫血污。其他衙役也纷纷扔掉刀,扑通跪倒一地,磕头求饶,抖如筛糠。
“滚。” 惊蛰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如同大赦!班头连滚爬爬地捡起令牌,双手高举过头顶,颤抖着奉还给惊蛰。衙役们架起地上同伴的尸体,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冲出苏记,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街角,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
店门口,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看向苏记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睿王府!苏记背后,站着的是七皇子睿王!
店内的死寂更甚。大柱、阿旺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忠叔老泪纵横,扶着灶台才勉强站稳。张婶吓得昏了过去。只有苏晚,依旧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她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属于衙役的暗红色血迹,又看向门口如同煞神般矗立的惊蛰。
惊蛰收回令牌,目光在苏晚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毫无波澜,如同看着一块石头。然后,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喧嚣的市井声中。
危机解除。以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
然而,苏晚的心,却比被铁链锁住时更加冰冷。睿王府的令牌,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烙在了苏记的招牌上!从今往后,苏记速达,再也不是那个挣扎求存的孤女小铺。它是睿王府的“炭火”,是吏部侍郎的“点心”,是七皇子萧珩…随时可以亮出的“刀背”!
“丫头…” 忠叔颤巍巍地走过来,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恐惧。
苏晚没有回应。她缓缓弯下腰,从地上那滩黏稠的血泊旁,捡起那枚被衙役慌乱中遗落的、染着暗红血点的竹片订单——正是刘记布庄学徒送来的那枚,代表着三十五文汤饼钱。
竹片冰冷,血迹未干。她紧紧攥着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自己最后一点微弱的、名为“只送饭”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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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王府。听雪轩。
炭盆无声,龙涎香袅袅。萧珩倚在紫檀榻上,指尖把玩着一枚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竹片——正是那晚青竹冒死带回、被苏晚深藏的那枚。惊蛰如同影子般立在榻旁,低声汇报着苏记门口发生的一切,包括那枚精准夺命的透骨锥和染血的令牌。
“…李茂山买通京兆尹小舅子,以逾制和勾结流民为名发难…属下依殿下吩咐,及时处置。” 惊蛰的声音毫无起伏。
萧珩听着,目光始终停留在指间的染血竹片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片上那已经发黑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逾制…勾结流民…” 萧珩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像是对这拙劣构陷的嘲讽,“李茂山的脑子,也就这点斤两了。” 他抬起眼,看向惊蛰,“那丫头呢?吓傻了?还是…感激涕零?”
惊蛰沉默了一瞬,似乎在回忆苏晚当时的表情,最终答道:“苏晚…很平静。看着地上的血,像在看…寻常的污水。”
“寻常的污水?” 萧珩重复着这个词,眼中掠过一丝玩味的光芒。他放下染血的竹片,拿起案上一个天青色薄胎瓷杯,杯中清茶早已凉透。“孤的刀,第一次用刀背挡了灾。” 他轻轻晃动着杯中冷茶,看着水面漾开的涟漪,“钝了,当磨。卷刃了,当换。”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只是,磨刀石还没用尽,这把刀…还有点意思。”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初绽的玉兰。花苞洁白,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摇曳。
“西郊那边,” 萧珩的声音忽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尾巴扫干净。那些孩子…处理掉。那个断腿的小子,嘴巴封严实。孤不想听到任何不该有的风声。”
“是。” 惊蛰垂首领命。
就在这时,听雪轩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似乎有侍卫低声阻拦着什么。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痛苦和急切的、属于少年的嘶哑声音,穿透了门扉,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隐隐传了进来:
“…让我进去…见…见殿下…西郊…西郊的账…能翻…能翻啊…!”
是青竹的声音!
萧珩端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一丝冰冷的寒芒,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