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睿王府的朱漆大门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咽喉,两侧的石狮在惨白的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青竹拖着那条断腿,一寸一寸地爬过门槛。夹板早已被磨烂,布条散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每挪动一寸,断骨在皮肉里摩擦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后,一道暗红的血痕蜿蜒如蛇,在青砖上拖出刺目的轨迹。

侍卫的刀锋抵在他脖颈上,冰凉的触感如同死神的手指。青竹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听雪轩,干裂的嘴唇因为剧痛而颤抖,却固执地翕动着:“见…见殿下…西郊…能翻…翻案…”

惊蛰如同鬼魅般出现,挥手示意侍卫退下。他低头看着地上这个奄奄一息却倔强如铁的断腿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没有询问,没有阻拦,他只是沉默地转身,为这个不速之客引路。

听雪轩内,龙涎香氤氲。萧珩倚在紫檀榻上,手中依旧是那枚染血的竹片订单,指尖摩挲着上面已经发黑的血迹。惊蛰无声地推开门,青竹拖着断腿爬进暖阁的身影,在昂贵的地毯上留下新的血痕。

“西郊的账,”萧珩的声音不疾不徐,目光甚至没有离开手中的竹片,“你拿什么翻?”

青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和血污模糊了视线。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半块染血的青铜腰牌,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腰牌上残留的纹路依稀可辨:一个“李”字,和半只狰狞的兽首。

“李记…二掌柜…”青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那晚…在砖窑…他…他腰上…挂着这个…我…我咬下来的…”

萧珩的目光终于从竹片上移开,落在青竹手中那半块腰牌上。深邃的眼眸中,一丝寒芒如电光般掠过。他放下竹片,伸手接过腰牌,指尖感受着上面干涸的血迹和凹凸不平的断口。

“继续说。”萧珩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

青竹的呼吸更加急促,断腿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那晚…砖窑里…不止…拍花子…还有…还有李记的人…他们…他们说…‘这批货’…要…要送到北边黑矿…给…给‘那位大人’…炼…炼私铁…”

私铁!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暖阁内炸响!惊蛰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萧珩摩挲腰牌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大胤律法,私开铁矿、冶炼兵器者,诛九族!而“那位大人”…能让李记二掌柜亲自押送“货”,又能消化黑矿私铁的,绝非寻常权贵!

“证据。”萧珩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冰封的湖面。

青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另一件东西——一块沾着泥污和血迹的粗布,展开后,里面包裹着几根细小的、黑灰色的碎石块。“砖窑…墙角…我…我藏的…这…这是矿渣…北境…黑铁矿…特有的…含…含硫量高…”

萧珩接过那块粗布,指尖捻起一粒矿渣,在灯下仔细观察。黑灰色的碎石在烛光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确实与寻常石料不同。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深不可测,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李记…”萧珩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忽然看向青竹血迹斑斑的断腿,“你的腿,不是被拍花子打断的。”

青竹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是…是李记的人…他们…发现我偷听…追上来…用…用铁棍…”

萧珩不再说话。他放下矿渣,重新拿起那枚染血的竹片订单,目光在两者之间游移。暖阁内陷入死寂,只有青竹痛苦的喘息声和血滴落在地毯上的轻微声响。

许久,萧珩缓缓起身,月白色的锦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冰冷的光泽。他走到青竹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你想报仇。”

不是疑问,是陈述。

青竹抬起头,血污和汗水中,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燃烧着地狱的火焰。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拖着断腿,在萧珩面前,跪直了身体。

“求…求殿下…给…给我这个机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我…我愿意…做…做殿下的刀…更…更锋利的刀…”

刀。

这个字眼在暖阁内回荡,与龙涎香的氤氲纠缠在一起。

萧珩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他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递到青竹面前。

“喝了它。”

青竹没有丝毫犹豫,颤抖着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茶水的冰冷和苦涩让他打了个寒颤,却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萧珩看着空了的茶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弧度。他伸手,轻轻按在青竹脏污的头顶,动作如同主人在安抚一只刚驯服的猛兽。

“从今日起,你叫‘断锋’。”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烙印般刻进青竹的灵魂,“孤会找最好的太医,治好你的腿。会派最好的师父,教你杀人的本事。而你…”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力道不重,却让青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会替孤,把西郊的账,一笔一笔,翻个干净。”

青竹——不,断锋——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暖阁内回荡。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火焰已经变成了冰冷的、淬了毒的刀锋。

萧珩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月光为他修长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他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叹息:

“惊蛰,带他去密室。让陈太医过来。然后…”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窗棂,“去苏记,告诉那丫头,她的小飞毛腿,孤留下了。”

惊蛰无声领命,扶起(或者说提起)已经半昏迷的断锋,如同拖着一具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

萧珩独自站在窗前,月光照在他手中那半块染血的腰牌上,“李”字在冷光中狰狞如鬼脸。他的指尖轻轻抚过腰牌边缘参差不齐的断口——那是牙齿的痕迹。一个半大孩子,在腿被打断的情况下,硬生生用牙咬下了这块腰牌,又忍着剧痛藏起矿渣,拖着残躯爬回城里…

“倒是把好刀胚子…”萧珩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欣赏。他转身,将腰牌和矿渣收入一个精致的乌木匣中,与那枚染血的竹片订单并排放置。

匣子合上的轻响,如同命运的齿轮,悄然咬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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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记后院的柴房里,油灯如豆。苏晚独自坐在一堆柴垛上,手中攥着那枚沾了衙役血的竹片订单,指节发白。店门早已紧闭,忠叔和大柱他们被她强行赶去休息。她需要独处,需要思考,需要…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

惊蛰的到来如同鬼魅,没有惊动任何人。当他无声地出现在柴房门口时,苏晚甚至没有抬头。

“青竹还活着。”惊蛰的声音冰冷直接,“殿下留下了他。”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手中的竹片订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缓缓抬头,看向阴影中的惊蛰,声音嘶哑:“留下…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惊蛰的目光如刀,在苏晚脸上刮过,“他的腿会治好。他会学武,学杀人,学…翻西郊的账。”

西郊的账!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站起身,竹片订单在她掌心留下深深的凹痕。“他…他还是个孩子!他断了一条腿!你们要他做什么?!替你们去杀人吗?!”

惊蛰的眼神毫无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他自愿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为了报仇。”

报仇…李记…西郊…那些孩子…苏晚的心如同坠入冰窟。她突然明白了青竹——不,断锋——的选择。那孩子亲眼目睹了地狱,又被地狱夺走了一条腿。仇恨的火焰,早已将他烧成了另一把刀。

“殿下让我转告你,”惊蛰的声音打断了苏晚的思绪,“你的小飞毛腿,他会照顾得很好。至于你…”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手中的竹片订单上,“刀,还是那把刀。只是刀背和刀刃,有时候…需要换着用。”

说完,他转身欲走。

“等等!”苏晚猛地叫住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我能见他吗?就见一面…”

惊蛰的背影顿了顿,没有回头:“不必了。断锋…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柴房门口。

苏晚呆立在原地,手中的竹片订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得不成人形。

断锋…已经死了。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青竹,那个眼神怯懦却跑得飞快的少年,那个在风雪夜拼死带回消息的飞毛腿,那个在她最艰难时默默支持她的孩子…死了。活下来的,是“断锋”,是萧珩手中另一把淬了仇恨的刀。

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苏晚缓缓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片订单。染血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苏记速达”四个字依旧清晰可辨。她忽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柴房里回荡,带着一丝凄厉和决绝。

这把刀,早已沾了两个人的血。一个是被她捅死的拍花子,一个是…曾经的自己。

油灯燃尽,黑暗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