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寒料峭的夜风穿过苏记破败的窗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灶膛里的余火早已熄灭,只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忠叔和大柱他们早已睡下,后厨里只剩下苏晚一人,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亮,清点着今日的竹片订单和铜钱。

算珠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三十五文,七十文,一百零五文…数字在账本上跳动着,却无法掩盖苏晚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青竹拖着断腿爬过睿王府门槛的血痕,惊蛰那句冰冷的“断锋已经死了”,以及…萧珩手中那半块染血的李记腰牌。

铜钱冰冷的触感硌着她的指尖。还债,生存,扩张…这些曾经无比紧迫的目标,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在权力的棋局中,她不过是一枚被随意摆布的棋子,连带着那些信任她、追随她的人,都成了棋盘上可以随时牺牲的卒子。

“啪嗒。”

一声极轻的响动从后门方向传来,像是小石子砸在木板上的声音。苏晚的手指猛地顿住,算珠停在半空。她缓缓抬头,看向那扇紧闭的、略显歪斜的后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又一声“啪嗒”,这次更清晰了些。

苏晚无声地放下算盘,从案板下摸出那把忠叔的剔骨尖刀——自从风雪夜后,它就成了她随身不离的防身之物。刀锋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如同她此刻冰冷的眼神。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耳朵贴在粗糙的木板上,屏息倾听。门外只有风声,和偶尔的犬吠。但直觉告诉她,那里有人。

“谁?”苏晚压低声音问道,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

没有回答。但片刻后,一个油纸包裹的小物件从门缝底下被推了进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苏晚盯着那个油纸包看了几秒,确定没有其他动静后,才弯腰捡起。油纸包很轻,摸起来软软的,像是…一团棉絮?

她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里面确实是一团洁白蓬松的新棉絮,与她之前从萧珩那里收到的一模一样。但当她拨开棉絮时,指尖触到了一个硬质的、薄薄的物件。

半张折叠得极其工整的、边缘有些泛黄的皮纸。

苏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忠叔和大柱他们,确认无人醒来后,才将那半张皮纸完全展开,就着油灯的光亮仔细查看。

皮纸上是用细如发丝的墨线勾勒出的…地图?不,更准确地说,是半张舆图。山川、河流、城池的标记清晰可辨,但被刻意从中间撕开,只留下左侧部分。图上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北境三镇边防要略”,下方则是一行熟悉的、如蜈蚣般爬行的字迹:

“三日后,万利钱庄。”

萧珩的笔迹。

苏晚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皮纸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北境边防舆图?!这可是军国机密!私藏者当以通敌论处,诛九族的大罪!萧珩把这东西藏在棉絮里送给她,是什么意思?!还有“万利钱庄”…那个在沙盘上被黑布盖住的地方,那个她发誓再也不碰的禁区!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从身后传来,苏晚的寒毛瞬间炸起!她猛地转身,剔骨刀横在胸前,却看到…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出来人半边脸庞——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青竹的脸。但那双眼睛,再也不是怯懦温顺的小飞毛腿的眼神,而是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铁钉,直直地钉在她身上。

“青…”苏晚的呼唤卡在喉咙里。不对,不是青竹。是断锋。

断锋的装束也完全变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腰间别着几把形状怪异的短刃。那条断腿似乎已经得到了医治,虽然还有些跛,但站姿稳如磐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指关节处布满了新鲜的伤痕和老茧,显然是经过了极其严苛的训练。

“苏娘子。”断锋的声音也变了,低沉、冷静,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硬,“殿下让我来…协助您。”

协助?苏晚的心沉了下去。这分明是监视,是胁迫!萧珩派断锋来,就是要用这个曾经的“自己人”,彻底斩断她任何反抗或逃避的可能!

“舆图…”苏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扬了扬手中的半张皮纸,“什么意思?”

断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万利钱庄的掌柜,是北境军需官的表兄。三日后,他会收到另外半张舆图。”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您的任务是,确保这两半张图,在钱庄后院的第三口水缸底下…合二为一。”

苏晚的血液几乎凝固!萧珩这是要构陷万利钱庄通敌?!借她的手?!

“不。”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这事我不做。你回去告诉萧珩,我苏晚的刀,只送饭。”

断锋的眼神依旧冰冷,但嘴角却勾起一丝近乎怜悯的弧度。他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细长的匕首,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淬了毒的征兆。

“苏娘子,”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您忘了,刀…是没有选择权的。”

匕首向前递了一寸,刀尖几乎抵上苏晚的腰腹。那位置,恰好是她曾经捅死拍花子看守的地方。一种冰冷的讽刺感席卷了苏晚全身——她教出来的飞毛腿,如今用同样的方式,逼她做刽子手!

“为什么是你?”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为什么…偏偏是你来逼我?”

断锋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但转瞬即逝。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因为殿下知道…您不会对我动手。”他抬起眼,目光如刀,“也因为…我需要亲眼看着您,把这份‘棉絮’,送到万利钱庄。”

棉絮。这个词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苏晚的心脏。是啊,萧珩送来的从来不是棉絮,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藏在地图里的绞索!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狰狞的怪物。苏晚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看着他眼中冰冷的决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断锋不仅是来逼她的,更是来…替萧珩考验她的忠诚的。

“如果我拒绝呢?”她轻声问,尽管心中早已知道答案。

断锋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身,让月光照进后厨的一角——忠叔、大柱、阿旺、石头、张婶…所有人都在熟睡,毫无防备。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苏晚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刺破皮肤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缓缓点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三日后。”

断锋的匕首无声地收回鞘中。他后退一步,身形已经隐入阴影,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还亮着,如同黑暗中的狼瞳:“舆图收好。棉絮…明日照常填充食盒。”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曾经的青竹的影子,“苏娘子…刀钝了,当磨。这是…活着的代价。”

最后一字落下,他的身影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地上那团被拆开的棉絮,和半张泛黄的北境舆图,证明这不是一场噩梦。

苏晚呆立良久,才缓缓弯腰,捡起地上的舆图和棉絮。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这轻飘飘的皮纸。三日后,万利钱庄…又一个“恒昌皮货行”,又一次“淬火”。只是这一次,递刀的人,是曾经的青竹。

她机械地将舆图重新叠好,藏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她看向墙角那几包萧珩送来的新棉絮——洁白、蓬松、看似无害。谁能想到,这些柔软的纤维里,藏着足以让人万劫不复的毒药?

油灯终于燃尽,黑暗吞噬了一切。苏晚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李记酒楼门口那两盏在风中摇晃的猩红灯笼,像两颗滴血的瘤子,在夜色中狰狞地笑着。

三日后。

万利钱庄。

又一场生死博弈,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