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苏晚站在万利钱庄后巷的阴影里,初春的晨雾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贴在她裸露的皮肤上。贴身的内袋里,那半张北境舆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胸口发疼。身后,断锋如同幽灵般静立,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传来的金属轻响提醒着他的存在——那是他腰间淬毒匕首与暗器碰撞的声音。
“辰时开张,账房会先到。”断锋的声音贴着苏晚的耳后响起,冰冷的气流拂过她的耳垂,“后院有三口水缸,我们要找的是最靠墙的那口,缸底有暗格。”
苏晚没有回头。这三天,断锋如同她的影子,寸步不离。她填充食盒时,他在一旁盯着;她规划路线时,他默默记下;甚至她夜里翻身,都能感觉到门外那道冰冷的气息。曾经的青竹,如今成了萧珩钉在她脊梁上的一根刺,时刻提醒着她“刀”的身份。
“记住,”断锋继续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你只是来送‘三日鲜’的。放下食盒,掀开缸底的青砖,放图,然后离开。其他的…交给我。”
其他的?苏晚的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所谓的“其他”,无非是杀人灭口,栽赃陷害。萧珩要万利钱庄成为“通敌叛国”的罪人,而她苏晚,就是递刀的手。
巷口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沉闷地响了四下。快天亮了。
断锋的手无声地搭上苏晚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她无法挣脱:“该走了。记住,忠叔他们的命,在你手上。”
一句话,掐灭了苏晚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的火苗。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雾气,从阴影中走出,拎起那个特制的双层食盒——里面装着万利钱庄预订的“三日鲜”点心,上层是食物,下层…是死亡。
万利钱庄的后门虚掩着,正如断锋所说,账房总是第一个到。苏晚轻轻推开门,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后院空无一人,只有三口水缸静静排列在墙角,缸口浮着一层青黄的浮萍,散发着淡淡的水腥气。
第三口水缸。
苏晚的指尖微微发抖。她缓步走向那口缸,食盒在她手中重若千钧。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缸沿时——
“哗啦!”
一声突兀的水响从缸内传来!苏晚惊得倒退半步,食盒差点脱手!只见水缸中央的浮萍剧烈晃动,一个湿淋淋的人头猛地从水下冒了出来!
“嗬…嗬…”
那人脸色惨白如纸,双眼凸出,嘴唇青紫,喉咙处一道狰狞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将缸里的水染成淡红。他挣扎着向苏晚伸出手,手指痉挛地抓挠着空气,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死人!水缸里藏着一具刚被割喉的尸体!
苏晚的胃部一阵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她认出了那张扭曲的脸——万利钱庄的账房先生!那个本该接收“三日鲜”点心的人!
“退后!”
断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她身侧掠过,淬毒的匕首已经出鞘!他的动作快得惊人,一把扯住那具尸体的头发,将其彻底按回水下!缸里的水剧烈翻腾,血沫上涌,又渐渐归于平静。
“被抢先了。”断锋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松开手,尸体缓缓沉入缸底,“有人比我们早到一步。”
苏晚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明悟——萧珩不是唯一盯上万利钱庄的人!这场“淬火”,早有人横插一脚!
断锋已经蹲下身,不顾缸水被血染红,伸手探向缸底。他的动作突然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暗格是开的。”
他抽出手,指间夹着半张湿漉漉的皮纸——正是那另外半张北境舆图!只是此刻,图上多了几道新鲜的、被水晕开的血痕!
“有人来过了,杀了账房,取了图,却…留下了这半张?”苏晚的声音嘶哑,逻辑的混乱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断锋没有回答。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匕首在晨光中泛着蓝汪汪的光。突然,他猛地转身,刀锋直指钱庄后堂那扇半开的窗户!
“谁?!”
窗户后传来一声轻笑,轻佻中带着几分玩味。紧接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懒洋洋地探出半边身子——月白色锦袍,金线绣四爪蟒纹,昳丽如画的面容上挂着戏谑的笑容。
萧珏。
九皇子萧珏,正倚在窗边,把玩着一把精致的镶金小刀。刀尖上,还挑着半张泛黄的皮纸——与断锋手中那半张如出一辙!
“啧啧啧,七哥的狗,鼻子倒是挺灵。”萧珏的声音如同蜜糖裹着毒药,眼神却冷得像冰,“可惜啊,来晚了一步。这‘通敌’的戏码,本王先唱了。”
断锋的肌肉瞬间绷紧,匕首横在胸前,却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是皇子,是萧珩的亲弟弟!
苏晚的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念头。萧珏为何在此?他为何要抢先一步拿走半张舆图?又为何…故意留下半张?
“九殿下。”断锋的声音紧绷如弦,“属下奉睿王之命行事,请殿下…行个方便。”
“睿王?哦,我那个好七哥啊。”萧珏的笑容更深了,眼中却毫无笑意,“他派你来栽赃万利钱庄,好断了老三的财路?啧啧,连亲弟弟都瞒着,真是让人…伤心呢。”
老三?三皇子萧宸?!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万利钱庄背后站着的,竟然是萧珩的死对头三皇子!难怪萧珩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构陷!
萧珏的目光转向苏晚,眼中的轻蔑如同看着一只蝼蚁:“送饭的小娘子,刀口舔血的滋味如何?七哥没告诉你,这万利钱庄的水,比西郊的雪还冷吧?”
苏晚的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终于明白了萧珩真正的算计——万利钱庄不是普通的“淬火”,而是皇子之间你死我活的权力博弈!而她,又一次被当成了冲锋陷阵的卒子!
“九殿下,”断锋上前半步,挡在苏晚身前,声音低沉而危险,“舆图事关重大,请归还。”
“还?好啊。”萧珏的笑容突然变得狰狞,他手腕一翻,小刀上的半张舆图轻飘飘地落入了窗下的火盆中!火苗瞬间窜起,吞噬了那张泛黄的皮纸!
“你!”断锋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匕首几乎要脱手而出!
萧珏却毫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情:“别急,本王烧的只是…抄本。真的那半张嘛…”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苏晚,“在本王该在的地方。”
苏晚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摸向自己贴身的口袋——空了!那半张舆图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
“你…什么时候…”她的声音颤抖。
“送饭的小娘子,你的手,还是太干净了。”萧珏把玩着不知何时到手的那半张真舆图,眼中满是恶意的愉悦,“七哥的刀钝了,该磨的是你,不是这个断腿的小子。”
断锋的脸色瞬间惨白!萧珏不仅知道舆图的事,还知道他的身份,知道西郊的一切!情报泄露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钱庄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喝令声!
“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万利钱庄涉嫌勾结北境叛军,私通敌国!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萧珏的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快意,他后退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七哥想栽赃老三?本王偏要…反将一军。”他晃了晃手中的半张真舆图,“这玩意现在在本王手里,而京兆府的人马上就到后院…你们猜,他们是会相信一个送饭的孤女和一个残废的解释,还是会相信…亲眼看到你们站在尸体旁边?”
陷阱!从一开始就是陷阱!萧珏早就设好了局,等着他们往里钻!
断锋的反应快得惊人,他一把抓住苏晚的手腕:“走!”
“走?往哪走?”萧珏的笑声如同跗骨之蛆,“后院已经被围了。前门全是京兆府的人。七哥的刀,这次…要折在自己弟弟手里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照到了回廊的拐角。苏晚的脑中飞速运转——尸体、血缸、舆图、皇子间的博弈…她和断锋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断锋突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猛地将手中那半张湿漉漉的舆图塞进了苏晚的食盒下层!
“记住,”他的声音又快又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只是来送饭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他竟一把推开苏晚,自己则迎着脚步声冲了过去!在苏晚惊骇的目光中,断锋的匕首划过一道寒光,直刺窗边的萧珏!
“九殿下小心!有刺客!”断锋的吼声如同惊雷,在钱庄后院炸响!
萧珏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仓促间闪避不及,手臂被划开一道血口!他漂亮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惊怒:“你…你敢伤本王?!”
“保护九殿下!”
“拿下刺客!”
京兆府的衙役们蜂拥而入,火把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整个后院!他们看到的景象是——九皇子萧珏受伤流血,一个黑衣人持刀行凶,而角落里,一个拎着食盒的女子满脸惊恐地瑟缩着。
“抓住他!”领头衙役一声令下,十几把钢刀同时出鞘,直指断锋!
断锋不退反进,匕首舞出一片寒光,竟是以一己之力迎上了十几个衙役!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招招致命,却刻意避开了要害——他不是要杀人,而是要…制造混乱!
“跑!”混战中,断锋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在苏晚耳边,“食盒!送出去!”
苏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断锋在用自己作饵,为她创造带着半张舆图逃离的机会!她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趁着混乱,拎起食盒,埋头冲向钱庄侧门!
身后,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苏晚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看到断锋——那个曾经叫青竹的少年——被乱刀砍倒的画面。
侧门近在咫尺,苏晚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门闩——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从身后传来!巨大的冲击波将她整个人掀飞出去!食盒脱手而出,在半空中翻滚,点心与那张湿漉漉的舆图四散纷飞!
苏晚重重摔在青石板上,眼前一阵发黑。她挣扎着抬头,只见钱庄后院已经陷入一片火海!断锋的身影在烈焰中时隐时现,他的黑衣被烧得破烂,却依然挥舞着那把淬毒的匕首,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死死拖住想要追击的衙役和…不知何时出现的、几个穿着异域服饰的武士!
爆炸?异域武士?萧珏还有后手?!
苏晚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她拼命爬向那半张飘落的舆图,手指刚刚触到潮湿的边缘——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穿了她的袖口,将她牢牢钉在地上!
“别动。”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再动一下,下一箭就是你的喉咙。”
苏晚艰难地抬头,看到钱庄的屋顶上,一个身着墨绿色劲装、手持长弓的身影正冷冷地俯视着她。那人的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冰冷如刀。
又一个未知的势力?!
面具人轻盈地跃下屋顶,落在苏晚面前,一把夺过那半张舆图。他的目光在苏晚脸上停留了一瞬,突然轻“咦”了一声。
“是你?”面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古怪的惊讶,“送饭的小娘子?”
苏晚愣住了。这人…认识她?
面具人没有解释,只是迅速收起舆图,转身欲走。就在这时,钱庄后院的火海中,断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苏娘子!走啊——!”
面具人回头看了一眼火海,又看了看苏晚,突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拔出了钉住苏晚袖口的箭,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急促,“现在!”
苏晚的脑中一片混沌,但求生的本能让她踉跄着跟上。面具人带着她,几个起落就翻过了钱庄的围墙,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
身后,万利钱庄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断锋的吼声渐渐被火焰吞噬,而萧珏的怒骂、衙役的呼喝、异域武士的喊叫,全都混成了一曲地狱的悲歌。
苏晚的最后意识,是面具人那双冰冷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