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苏晚的意识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在疼痛和混沌的浪涛中浮沉。万利钱庄的爆炸声、断锋最后的吼叫、面具人冰冷的眼神…这些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搅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唔…”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苏晚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逐渐聚焦。低矮的屋顶,斑驳的土墙,一盏油灯在角落里苟延残喘地跳动着,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霉味、草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是一间简陋的土屋,比苏记的后厨还要破败几分。她正躺在一张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粗糙的麻布衫,右臂的箭伤被仔细包扎过,隐隐作痛。
“醒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阴影处传来。苏晚猛地转头,看到那个戴青铜面具的身影正倚在门框上,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随时可以暴起的危险感。面具在油灯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将他的表情完全隐藏,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冰冷如刀锋——透过面具的孔洞,直直地刺在她身上。
“你…是谁?”苏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喉咙像是被火燎过一般灼痛。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发现自己那把贴身的小刀早已不翼而飞。
面具人没有立即回答。他缓步走到床前,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半张泛黄、边缘焦黑的皮纸,正是那半张北境舆图!
“为了这玩意儿,死了七个人。”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沙哑,像是声带受过伤,“万利钱庄的账房,三个衙役,两个西域武士,还有…”他顿了顿,“那个断腿的小子。”
断锋…死了?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如同当头一棒,打得她眼前发黑。那个曾经眼神怯懦、跑得飞快的少年,那个在风雪夜拼死带回消息的飞毛腿,那个…为她挡下追兵的“断锋”,真的没了?
“为什么救我?”苏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那股灭顶的悲伤和无力感,“你明明可以带着舆图一走了之。”
面具人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抬起手,解开了脑后系着的皮绳。青铜面具缓缓摘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道从左额贯穿到右下颌的狰狞刀疤,像一条蜈蚣般趴在他脸上,将原本英挺的容貌毁得七七八八。
“忠…忠叔?!”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脸,这道疤,她太熟悉了!十二年前,她爹苏大柱从战场上背回来的那个重伤垂死的斥候,那个在她家养了半年伤、最后留下当伙计的“忠叔”!可眼前这人,虽然面容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那个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老伙计,何时有过这般锐利如刀的眼神?
“不是忠叔。”刀疤男人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赵铁衣,北境军前任斥候营统领,十二年前在狼山一役中重伤濒死,被你爹所救。”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那个在你家当伙计的‘忠叔’,是我弟弟,赵铁柱。”
苏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忠叔…有个双胞胎哥哥?那个在她家任劳任怨十几年的老好人,竟然…是北境军的斥候?那眼前这个赵铁衣…
“你爹死后,铁柱给我捎了信。”赵铁衣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你借了印子钱,被逼得走投无路。我本打算回来看看,却意外发现…”他的手指点了点那半张舆图,“有人要拿你当刀,捅向万利钱庄。”
“你知道舆图的事?”苏晚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知道萧珩要…”
“萧珩?”赵铁衣冷笑一声,刀疤在烛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算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子,也敢染指北境军务?”他的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一个被圈起来的黑点,“这地方,叫狼牙谷。表面上是废弃铁矿,实则是三皇子萧宸私炼兵器、蓄养死士的巢穴!你爹…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被灭口的!”
苏晚如遭雷击!她爹…不是病死的?是被谋杀?!因为发现了三皇子的秘密?!
“不可能…”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爹他…只是个开小饭馆的…”
“开小饭馆?”赵铁衣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苏大柱,北境军最优秀的斥候之一,十二年前与我一同潜入狼牙谷,发现了三皇子的秘密。我重伤濒死,被他背回盛京。为了躲避追杀,他隐姓埋名,在西市开了个小饭馆,一藏就是十二年。”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直到半年前,他不小心在采购食材时,撞见了李记酒楼的人往北境运送密信…”
李记!苏晚的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碎片——李记的二掌柜出现在西郊砖窑!李茂山对苏记的赶尽杀绝!那些被拐卖到黑矿的孩子!一切突然有了全新的、更加恐怖的解读!
“所以萧珩早就知道…”苏晚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他知道我爹的死因,知道李记和三皇子的勾当,知道…我会成为他对付三皇子最完美的刀!”
“不错。”赵铁衣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比我想象的聪明。萧珩要借你的手,把‘通敌’的罪名扣在三皇子头上。而他那个好弟弟萧珏,则想将计就计,反过来栽赃萧珩。”他冷笑一声,“皇家的戏码,肮脏得很。”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追兵近了。
赵铁衣迅速将面具重新戴好,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质感:“现在你明白了?这场博弈里,你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萧珩不会保你,京兆府正在全城搜捕‘杀害账房的女刺客’,而三皇子的人…恐怕更想让你永远闭嘴。”
苏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愤怒、悲伤、震惊…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崩溃无用,眼泪无用,唯有活着,才能报仇,才能…掀翻这盘棋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苏晚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你本可以带着舆图远走高飞。”
赵铁衣——或者说,真正的“忠叔”——沉默了片刻。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多了一丝温度:“十二年前,你爹救我一命。今日,我还你一条生路。”他指了指屋角一个不起眼的暗门,“从那里出去,沿着排水渠直走三里,有个废弃的砖窑。里面有准备好的干粮、银两和一套男装。天亮前,你必须离开盛京。”
“那你呢?”苏晚没有动,目光死死盯着赵铁衣的眼睛。
“我?”赵铁衣轻笑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苏晚无比熟悉的砍刀——那是“忠叔”平时在苏记后厨剁骨头的刀!“有些账,该清一清了。李茂山,三皇子,萧珩…他们欠北境军的血债,该还了。”
窗外的脚步声更近了,火把的光亮已经透过窗纸,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赵铁衣猛地推了苏晚一把:“走!”
苏晚踉跄着扑向暗门,却在最后一刻回头:“等等!大柱他们…忠叔…不,你弟弟他…”
“铁柱带着你那几个小子,已经出城了。”赵铁衣的声音混着金属摩擦的轻响——他正在往那把锈刀上涂抹某种暗绿色的膏体,显然是剧毒,“北境军旧部在城南有个庄子,他们会暂时躲在那里。”
苏晚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仍有千言万语想问。然而时间不等人,追兵已经到了门外!她最后看了一眼赵铁衣——那个戴着青铜面具、手握锈刀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复仇的修罗——然后咬牙钻进了暗门。
黑暗的甬道潮湿狭窄,苏晚几乎是爬着前行。身后,土屋的门被猛地踹开,怒吼声、打斗声、惨叫声瞬间爆发,又很快归于沉寂。一滴滚烫的液体从她眼角滑落,不知是汗还是泪。
排水渠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但苏晚顾不上这些。她机械地向前爬着,脑海中全是赵铁衣最后的话,那张舆图上的黑点,还有…她爹真正的死因。
原来,苏大柱从来不是个普通的厨子。他是战士,是英雄,是为了保护秘密而隐姓埋名十二年的斥候!而她,阴差阳错,竟也走上了类似的路——被权力裹挟,成为棋子,在皇子的博弈中挣扎求生。
但有一点不同——她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当苏晚终于爬出排水渠,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座废弃砖窑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她的复仇,也才刚刚拉开序幕。
砖窑里果然如赵铁衣所说,准备好了干粮、银两和一套粗布男装。苏晚迅速换好衣服,将长发挽起藏在帽子里。在整理行装时,她意外发现干粮袋底部缝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块熟悉的、染着暗褐色血迹的竹片订单——正是那晚青竹冒死带回的那枚!
竹片背面,有人用炭笔写了一行小字:
“狼牙谷往北三十里,鹰嘴崖下有座道观。观主姓陈。”
苏晚紧紧攥住竹片,指节发白。这不是逃亡的路线,这是…反击的坐标!
她最后看了一眼远处渐渐亮起的盛京城墙,那里有她经营数月的苏记速达,有她熟悉的一切,也有她血海深仇的敌人。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北方。
这把刀,终将淬火重生,以最凌厉的姿态,刺向那些操纵者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