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挤压着苏晚的每一寸皮肤。排水渠的恶臭灌入鼻腔,混合着血腥味和汗水的咸涩。她手脚并用在狭窄的通道中爬行,指甲缝里塞满了腐臭的污泥,右臂的箭伤随着每次移动撕裂般地疼痛。
身后的土屋里,金属碰撞声和惨叫声不断传来。苏晚不敢回头,不能回头。赵铁衣最后推她那把的力道还留在肩胛骨上——那是用性命为她开辟的生路。
"沿着排水渠直走三里..."
她在心里默念着赵铁衣的指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这句话。排水渠的砖石刮破了她的膝盖,温热的血渗入布料,但她感觉不到痛。脑海里不断闪回万利钱庄的爆炸、断锋最后的吼叫、面具人冰冷的眼神...
还有父亲。
奇怪的是,在这生死关头,苏晚想起的不是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而是小时候父亲教她玩的一个"游戏"。那年她大概六七岁,父亲带她去城郊树林,让她躲在灌木丛中,然后自己扮作"追兵"来找她。
"晚儿,记住,隐蔽不是不动,而是成为环境的一部分。"父亲粗糙的大手拂过她的头顶,"呼吸要轻,眼睛要半闭,连心跳都要慢下来..."
当时她只觉得好玩,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游戏。
排水渠突然向下倾斜,苏晚猝不及防滑入一处较宽敞的汇流井。浑浊的污水没到腰部,冰冷刺骨。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尖叫出声,摸索着找到出口,继续向前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光。苏晚加快速度,推开松动的水栅栏,跌跌撞撞地爬出排水口。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她贪婪地呼吸着,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片荒废的菜地,远处隐约可见一座砖窑的轮廓。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她必须在完全天亮前赶到那里。
***
砖窑比她想象中还要破败。坍塌的砖垛和杂草丛生的地基,看起来像是废弃了十几年。苏晚按照赵铁衣所说,找到了主窑炉后面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
地窖里干燥得出乎意料。借着从通风口透进来的晨光,苏晚看清了里面的陈设:一张简易木床,几个装满干粮的布袋,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男装,还有一把匕首和一个小包袱。
她颤抖着手打开包袱,里面是几块碎银和一张简易地图。地图上标出了从砖窑到鹰嘴崖的路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找陈观主,报苏大柱之名。"
"爹..."苏晚的指尖抚过那熟悉的笔迹,喉咙发紧。这不是赵铁衣留的,是她父亲的笔迹!难道父亲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
地窖角落里有一面模糊的铜镜。苏晚站在镜前,看着里面那个浑身污泥、头发蓬乱如鬼的女人。这还是那个在西市吆喝送餐、精打细算的苏掌柜吗?
剪刀就在干粮袋旁边,刃口闪着冷光。
苏晚抓起剪刀,另一只手攥住自己及腰的长发。这把头发她留了十年,曾经是西市出了名的漂亮。多少顾客夸过她发如黑缎,连萧珩都...
"咔嚓。"
第一剪下去,大缕青丝飘落在地。苏晚的手很稳,眼神更稳。剪刀开合间,她仿佛也在剪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苏记、外卖生意、萧珩...那个叫苏晚的女子已经死在万利钱庄的爆炸中了。
当最后一缕长发落下,镜中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苏晚——不,现在该叫苏七郎了——摸了摸自己参差不齐的短发,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换好男装后,她从地窖暗格里找到了更多装备:一双结实的靴子、一个皮质水囊、几包药粉,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册子封面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市井藏身术》。
翻开第一页,苏晚的呼吸停滞了。这不是普通的笔记,而是父亲毕生经验的总结——如何在城市中隐藏踪迹、如何利用市井百态作掩护、如何建立安全的联络网...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心得,有些地方还画着简易示意图。
"晚儿若遇危难,可依此法自保。"
最后一行字迹略显颤抖,像是父亲在病中所写。苏晚的视线模糊了,她急忙用袖子擦干眼泪。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必须在天黑前赶到鹰嘴崖。
***
山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苏七郎(她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新名字)按照地图指引,避开官道,穿行在人迹罕至的林间小径上。每走一段,她就停下来,按照父亲笔记中所说,观察周围的"不和谐之处"——被折断的树枝、不自然的脚印、鸟群的异常动向...
这些技能仿佛一直沉睡在她血液里,此刻终于苏醒。小时候父亲带她玩的每一个"游戏",现在都有了全新的意义。
正午时分,苏七郎在一处溪流边休息。她刚蹲下身捧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的身体先于思维行动起来——一个侧滚翻入溪边的灌木丛,屏住呼吸,同时右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五名轻装骑兵从小路尽头出现。他们穿着官府的服饰,但腰间佩戴的却是三皇子府的令牌。
"那女人肯定跑不远,"领头的骑士说道,"殿下有令,找到后格杀勿论。"
"头儿,听说她只是个开饭馆的,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另一个骑士问。
"蠢货,她手里有狼牙谷的地图!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
声音渐渐远去。苏七郎依然一动不动地伏在灌木丛中,直到确认骑兵真的离开。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但心中却涌起一种奇异的冷静。
父亲教她的技能救了她一命。这不是巧合,而是...宿命?
***
日落前,苏七郎终于看到了那座形似鹰喙的悬崖。崖下的道观十分隐蔽,若不是刻意寻找,很容易就会错过。
道观大门紧闭,门前连个香炉都没有。苏七郎按照父亲笔记中所说,先绕到西侧墙外,找到第三块松动的砖石,轻轻敲了三下。
片刻寂静后,墙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何人夜访?"
"盛京西市苏记,来求陈观主的药膳方子。"苏七郎低声回答。
"苏记?"墙内的声音突然紧绷,"苏大柱的什么人?"
"女儿。"
一阵沉默后,道观侧门无声地开了条缝。苏七郎闪身进入,迎面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老人看似佝偻,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右手虎口处的老茧显示他常年握剑。
"贫道陈玄礼。"老道士上下打量着苏七郎,"你长得不像大柱,倒是像..."
他突然刹住话头,转身示意苏七郎跟上:"来吧,丫头,我知道你会来。"
道观内部别有洞天。穿过几重院落,陈观主带她来到一间隐蔽的密室。墙上挂着的北境地图和桌上散落的兵书,无不昭示着这里绝非普通的修道之所。
"赵铁衣还活着吗?"陈观主倒了杯热茶推过来。
苏七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分开时,追兵已经..."
"那小子命硬。"陈观主哼了一声,"十二年前狼山一役,他被砍了十七刀还能背着你爹杀出重围。"
苏七郎握紧茶杯:"观主认识我父亲?"
"何止认识。"陈观主的目光突然变得深远,"苏大柱,北境军'夜枭'斥候队队长,十二年前奉皇命潜入狼牙谷调查私矿案,结果发现了更大的秘密。"
他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册子:"你爹带回来的情报显示,三皇子萧宸不仅私采铁矿铸造兵器,更与西域诸国秘密联络,意图借外敌之力逼宫夺位。"
苏七郎的手指掐进掌心:"所以父亲是被...三皇子灭口的?"
"不全是。"陈观主的目光变得复杂,"你爹回京后本应立即面圣,但当时宫中局势复杂,他决定先隐藏身份,等待时机。"老人突然直视苏七郎的眼睛,"你知道为什么你爹给你取名'晚'吗?"
苏七郎一怔:"母亲说..."
"你根本没有母亲。"陈观主打断她,"苏大柱一生未娶。你是他十二年前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苏七郎头顶。茶杯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可能!我有记忆..."
"什么记忆?"陈观主逼问,"你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记得你出生的地方吗?"
苏七郎张口结舌。她确实没有任何五岁前的具体记忆,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火光、马蹄声、一个温暖的怀抱...
陈观主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夜枭:"这是你爹留下的。拿着它,你能调动北境军旧部的所有人脉和资源。"
苏七郎接过令牌,沉甸甸的触感让她莫名心安。
"现在,"陈观主的表情变得严肃,"告诉我,丫头,你想报仇吗?"
室内的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只蓄势待发的夜枭。
苏七郎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已被坚定取代:"不止报仇。我要知道真相——关于我父亲,关于我,关于这一切。"
陈观主露出赞许的目光:"这才像苏大柱的女儿。来,我慢慢告诉你..."
窗外,一轮新月悄然升起。在道观的阴影里,一个全新的苏七郎正在诞生,而盛京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还不知道,他们眼中已经"死去"的那个小饭馆老板娘,即将以全新的身份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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