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李家几十年的恩怨像堵墙横在村路上,江枫上报的强硬手段换来两家人抄起锄头铁锹的械斗对峙。
拖拉机引擎咆哮着就要撞向人群,泥土飞溅,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陈建国单薄的身影突然挡在路中央……
“停车!”
老书记一声吼,那拖拉机竟像被施了定身咒般戛然而止。
“你这娃,路子走歪了,”陈建国走向泥泞中狼狈的江枫,浑浊的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光芒,“跟我走,学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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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刚歇,乌云沉沉地压在陈家坳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村东头通往乡里的土路,此刻成了战场。泥泞的路中央,歪歪扭扭停着李家那辆破旧的拖拉机,车斗里胡乱堆着几袋刚收的湿玉米,像一座挑衅的堡垒。车前,陈二叔领着本家十来个青壮,锄头、镰刀、扁担横在身前,一个个脸色铁青,眼睛里喷着火。拖拉机驾驶座上,李老三梗着脖子,油门被他轰得震天响,排气管突突地喷着呛人的黑烟,车轮在烂泥里徒劳地空转,甩起大片泥点子,溅在双方对峙者的裤腿上,也溅在试图站在中间调停的江枫身上。
“李老三!你个狗日的给老子滚下来!这路是你李家的炕头?想堵就堵?”陈二叔手里的锄头柄重重往泥地里一顿,泥水溅起老高。
“放你娘的屁!”李老三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唾沫星子横飞,“老子往自家地上运粮,碍着你陈家祖宗了?有本事从老子车轱辘底下钻过去!”
“你家地?那是我陈家的根!”旁边一个陈家后生血气上涌,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跟他们废什么话,掀了这破车!”
“对!掀了它!”
“上!”
骚动瞬间引爆。陈家人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啦一下涌向拖拉机。锄头扁担高高举起,带着风声朝车头、车斗砸去。李家这边也不甘示弱,几个守在车边的汉子红着眼迎上去,手中的铁锹、木棍凶狠地格挡、反击。泥巴裹着汗腥味,怒骂混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刮擦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炸开。
“住手!都给我停下!”江枫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在鼎沸的声浪里。他试图抓住一个举着锄头往前冲的陈姓小伙,却被对方猛地一甩胳膊,踉跄着倒退几步,脚下湿滑的泥巴让他几乎摔倒,崭新的皮鞋糊满了黄泥,裤腿湿了大半,冰冷的泥水渗进皮肤,狼狈不堪。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上午才将情况紧急上报乡里,建议对李家强行占地堆放的行为进行处罚,下午就演变成眼前这你死我活的械斗场面!昨天那个试图帮忙的李家妇女李秀兰,此刻正被两个李家女人死死拽着,她焦急地朝他喊着什么,声音却被淹没在一片混乱嘈杂之中。
“完了……”江枫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一片空白。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他仿佛已经看到锄头砸在人头上的血光,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上报的强硬手段,没想到换来的是村民最原始、最惨烈的对抗。他甚至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混在冰冷的泥腥味和柴油烟里,浓得化不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陈家人已经扑到拖拉机边上,锄头镰刀就要落下,李老三也面目狰狞地猛打方向盘似乎要不管不顾往前撞的瞬间——
“轰——!”
拖拉机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巨大咆哮,轮胎在泥地里疯狂打滑,猛地向前一蹿!
死亡的气息瞬间凝固成实体!
“停车!!”一声苍老却如同惊雷炸响的暴喝,撕裂了混乱的空气。
所有人,动作都僵住了。
只见村路那头,一个单薄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正正地站在拖拉机冲撞的轨迹前方!稀薄的阳光勉强透过厚重的云层,落在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花白的头发上,正是老书记陈建国!
他没有看那些高举的凶器,也没有看咆哮的机器,他那双浑浊却沉静无比的眼睛,只是穿过混乱的人群,穿透飞扬的泥点,牢牢钉在驾驶座上李老三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咆哮着向前冲撞的拖拉机,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猛地一顿!发动机的咆哮声突兀地降了下来,变成一种带着巨大惯性的、痛苦的低吼。车轮在距离陈建国那双沾满泥点的黑布鞋不到两尺的地方,硬生生刹住,犁出两道深深的泥沟,刺鼻的橡胶焦糊味弥漫开来。
世界刹那安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拖拉机引擎不甘的余喘。
陈家人举起的锄头僵在半空,李家人紧握的铁锹也慢慢垂下。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呆呆地看着路中央那个苍老的、却仿佛拥有定海神针般力量的身影。
陈建国脸上没有任何惊惶或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不再看李老三,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茫然、或依旧带着戾气的脸,最终,落在了泥泞中狼狈不堪的江枫身上。
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江枫。泥水沾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不在意。
“江娃子,”他在江枫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叹息,“你这娃,心是好的,急也是真急。”他微微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江枫看不懂的复杂光芒,像是湖底沉积多年的秘密,“可这法子,硬邦邦的,路……走歪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两拨人,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都散了吧。堵路,不对;动手,更不对!都是乡里乡亲,一个坳子里刨食吃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到这步田地,祖宗脸上有光?”
没人吭声。陈二叔梗着的脖子慢慢缩了回去,李老三也从驾驶座上滑下来,低着头,不敢看陈建国。
“回去!”陈建国加重了语气,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鼓槌敲在每个人心头,“该挑水挑水,该喂猪喂猪!”
人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轻轻抽打了一下,开始松动。陈家人互相瞅了瞅,慢慢放下手里的家伙什。李家人也默默后退了几步。李老三吭哧了几下,终究没再说话,灰溜溜地爬回驾驶座,调转车头。拖拉机发出沉闷的吼声,载着那几袋湿玉米,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艰难地、歪歪扭扭地驶离了这片差点被鲜血染红的泥泞地。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流血械斗,竟被他几句话,一个身影,生生按了下去。
陈建国这才转向江枫,浑浊的眼睛里那点难以捉摸的光亮又闪了闪:“跟我走。”
“陈书记……”江枫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心头堵着千言万语,挫败、疑惑、后怕,还有一丝被点破“走歪路”的难堪。
陈建国摆摆手,打断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意味:“光靠上头压,堵不住人心的裂缝。这事儿,根子深着哩。想盘活这盘死棋?得用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土方子’。”
“土方子?”江枫愣住了,看着老书记深不见底的双眼,心头疑云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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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建国口中的“土方子”,既没有药香,也没有银针。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还一头雾水的江枫,开始走门串户。去的不是村委办公室,也不是什么纠纷调解室,而是村里那些倚着墙根晒太阳、眼神浑浊、牙齿漏风的老人家里。
第一家,是村西头独居的张老栓家。低矮的土坯房,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草药和尘土的味道弥漫着。张老栓歪在炕上,瘦得像一把枯柴,见陈建国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挣扎着想坐起来:“老陈……书记?”
“栓子哥,躺着躺着!”陈建国紧走两步,一把按住他,顺势在炕沿坐下,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回自己家,“身子骨咋样了?前阵子听说你闹咳嗽,让老三给你指的那几味草药,管用不?”
“咳…咳咳…好多了,好多了,”张老栓喘着气,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陈建国的手腕,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声音嘶哑,“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
“说的啥话!”陈建国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轻柔却透着暖意,“咱哥俩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年修西坡水库,你那会儿正当壮年,一肩能挑两筐土,我还记得呢!那会儿你爹,老栓叔,还硬朗着,给咱送水送饭……”
“是啊……我爹……”张老栓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他老人家……走得早……”他干瘪的嘴唇嗫嚅了一下,目光掠过陈建国,又扫过一旁安静得像块背景板的江枫,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随即又暗淡下去,只剩下空洞的浑浊,“都过去喽……过去的……不提了……”
陈建国脸上的笑容未变,依旧温和,但江枫敏锐地捕捉到,当张老栓目光扫过自己时,老书记按在老人手背上的大拇指,几不可查地轻轻压了一下。张老栓那含混不清的“过去的……不提了……”也戛然而止,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掐断了话头。
两人的动作细微快速,像平静水面下隐秘的暗流交汇。张老栓浑浊的眼睛里涌起一丝黯淡的苦涩,他慢慢缩回手,有些吃力地侧过身,面朝着黑黢黢的墙壁,只留给两人一个愈发佝偻沉默的背影。
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无声的沉重。
陈建国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那温和的底色下,仿佛浸透岁月的老井般深沉无波。他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唉……歇着吧,栓子哥,晚点再来看你。”他站起身,对江枫使了个眼色,动作轻缓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衰朽气息的屋子。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合上了屋外的光线,也合上了屋里那沉重的、讳莫如深的沉默。
阳光刺眼,江枫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心头却像堵了块浸水的棉花。
“陈书记,张老伯他……”江枫忍不住低声开口。
“人老了,念旧,也念苦。”陈建国打断他,背着手,慢慢走在村道上,脚步沉稳,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土坡,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有些伤疤,揭开了,疼。”
接下来的几家,情况大同小异。村北的陈五奶奶,耳朵背得厉害,陈建国凑在她耳边大声问了几句当年水库工地的旧事,老太太只是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笑,拍着陈建国的手背,反复念叨:“建国是个好娃……好娃啊……”当陈建国状似无意地问起她娘家(李家)早年的事,老太太浑浊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茫然地四处张望,仿佛没听见。
还有住在晒谷场老拐,一条腿是当年修水库时砸断的。陈建国提了壶散酒去,李老拐咧着嘴招呼,几口烧刀子下肚,话匣子刚要打开,说起当年和陈家某个长辈一起抬石头的旧事,刚提了个名字,陈建国便不经意地提起他孙子在城里读书成绩不错的事。李老拐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讪讪地端起碗,闷头喝酒,再不多言。
一圈走下来,江枫心里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些老人的欲言又止,那些瞬间黯淡的眼神,那被巧妙打断的话题,处处透着古怪。每一次,当话题隐隐要触碰到陈家与李家之间那道无形的深渊边缘时,总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通常就是陈建国几句看似关心后辈、拉家常的话——轻描淡写却又精准无比地拨开。
那深埋的根须,仿佛带着毒刺,无人敢碰,也无人愿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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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傍晚,陈家坳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陈建国家的堂屋里,已经摆开了阵势。一张油光发亮的旧八仙桌,擦得锃亮。桌上没有大鱼大肉,却摆得满满当当:一盆油汪汪、撒着翠绿葱花的红烧肉,一海碗金黄油亮的炒土鸡蛋,几盘自家地里刚拔的青菜炒得碧绿生青,还有一小碟淋了香油的腌萝卜丁,脆生生的。桌角,两个粗瓷大碗里盛着自家酿的米酒,甜丝丝的酒香混着饭菜的热气,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氤氲开来,竟将这间朴素的农家小屋烘出一种奇异的暖意。
客人陆续到了。陈二叔被陈建国硬拽了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别扭,进门时耷拉着眼皮,只含糊地哼了一声算是招呼。另一边,李老三也被请了过来,脚步有些迟疑,站在门口,搓着手,眼神四处瞟着,带着几分警惕和局促。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小子,是他的侄子,好奇地打量着屋里。
“来来来,坐!都坐下!老三,别杵门口了,自己家一样!”陈建国热情地招呼着,不由分说地把李老三按在条凳上,又招呼江枫和陈二叔落座。他自己则端起酒碗,爽朗地一笑,“今天没啥事,就是我这把老骨头馋酒了,想着找几个老伙计喝两口,解解闷!顺带也让我们新来的江枫同志,认认咱陈家坳的门脸!来来来,先走一个!”
说完,他率先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大口米酒,喉结有力地滚动着。米酒度数不高,但陈建国喝得豪迈,碗底空了小半,一抹嘴,脸上泛起些许红晕。
江枫连忙跟着端起碗,学着样子喝了一大口,甜润的米酒顺着喉咙滑下,带着粮食特有的醇香,瞬间驱散了几分拘谨。陈二叔也闷头喝了一口。李老三看着碗里晃荡的酒液,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小口。
气氛在米酒的甜香和陈建国爽朗的笑声中,看似一点点热络起来。
陈建国开始掌控局面。他绝口不提路边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更不提那块引发争端的宅基地,就像那从未发生过。他笑呵呵地给李老三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老三,尝尝!你嫂子手艺,赶不上从前你娘做的喽!”转头又对陈二叔说,“老二,你家那小子,听说在镇上那头干得不错?木匠活出息了?”
话题就这么围绕着两家的家长里短、儿女前程、地里收成打转。陈二叔和李老三起初还有些绷着,偶尔搭一句腔,语气也是硬邦邦的。陈建国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笑声不断,不停地劝酒、夹菜。米酒一碗接一碗地斟满,酒香在小小的堂屋里越来越浓。
酒真是奇妙的东西。
几碗温热的米酒下肚,冰凉僵硬的脸庞渐渐松弛了。陈二叔脸上的沟壑似乎被酒气熨平了些,紧绷的肩膀也垮了下来。李老三黝黑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眼神不那么绷着了,话也多了一点。当陈建国又一次提起李老三女儿在县城念高中,听说成绩拔尖时,李老三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嘿嘿”笑了两声,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油亮的光:“丫头还行……还行,就是费钱哩……”
“费钱怕啥?娃出息了比啥都强!”陈建国一拍大腿,端起酒碗,“来,老三,为你家这有出息的闺女,干了!”他一仰脖,又是一大口下去。
“干!”李老三的情绪似乎被点燃了,声音也洪亮了些,跟着一口干掉碗里的酒,抹了把嘴,喉咙里发出畅快的“哈”声。
陈建国又笑着转向陈二叔:“老二,你家那小子不也出息?在镇上把木匠铺子撑起来了,手艺好,人也活泛!回头我家那扇破门板,还得麻烦他拾掇拾掇!”
陈二叔“嗯”了一声,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似乎也想挤出点笑模样,但终究没完全放开,只是端起碗闷了一口酒,含糊道:“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气氛越来越热,酒碗空了又满。话题渐渐从儿女的现在,滑向了更久远的过去。陈建国像是漫不经心地挑起了话头:“说起来啊,咱陈家坳这条出山的路,可是真不容易。硬是靠着肩膀扛、锄头挖,一尺一寸抠出来的!我记得那会儿,老三他爹,老栓叔,跟我爹,还有老二你家老爷子……”他掰着手指数着当年修路出过大力的老人名字。
“可不嘛!”李老三酒劲上头,舌头有点大了,眼神也带着几分追忆的朦胧,“那会儿……那会儿是真拼啊!我爹……扛石头累得吐过血……还有……还有陈大伯……”
提起“陈大伯”三个字时,李老三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脸上的红光也滞了滞。
堂屋里原本喧腾热闹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走了大半空气。
一直沉默扒饭的陈二叔猛地抬起了头,眼里的醉意被一种锐利得刺人的东西取代,死死盯住李老三。正端着酒碗准备说话的陈建国,动作也极其细微地停滞了一瞬,他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深处却骤然掠过一丝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