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的“土法子”暂时压下了张王两家的怒火,村里表面风平浪静。
但江枫很快发现,这平静的水面下,暗流远比想象的更汹涌危险。
一记酝酿已久的拳头,正砸向毫无防备的他……
暴雨砸在泥地上,溅起的泥点染黄了陈建国挽到膝盖的裤腿和那双半旧的解放鞋。他像尊生了根的泥塑菩萨,矗立在张老栓和王富贵两家田埂间那道被雨水冲得模糊不堪的界沟上。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混合着泥腥、腐草和两边牲口棚飘来的隐约臊臭,直往人肺管子钻。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的两位老汉,此刻如同拔了气门芯的轮胎,蔫头耷脑地杵在陈建国左右,溅满泥浆的脸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不甘的沉默。
“瞧瞧!”陈建国猛地一挥胳膊,雨水顺着他粗粝的手掌甩出一道短促弧线,指向脚下那条几乎被雨水抹平的浅沟,“就为这一犁头都耕不满的‘地皮’官司,祖宗的脸都搁地上踩了?值当么?嗯?”他声音不高,却像是裹着雷声在胸腔里滚过,震得江枫耳膜嗡嗡作响。江枫站在稍后一点,崭新的皮鞋深深陷进烂泥里,雨水顺着塑胶雨衣的帽檐往下淌,视线一片模糊。他只能看着陈书记那座山一样的背影,看着他仅凭一席锋利如镰刀般的话语和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威压,硬生生砍断了两个火药桶之间的引线。这场面,乡下人叫做“按人头”,不讲章程,只讲实效——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更不能被一根田埂缠死。
“行了!”陈建国最后一声断喝,截断了所有残余的呜咽,不容置喙的口吻如同砸下惊堂木,“老栓,你家猪啃了王家的苗,该赔!老王,你多刨的那几锄头地,往回收收!这条沟,照老黄历走!这事,翻篇儿!”他猛地转过身,混浊的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那双看过几十年风浪的眼睛刀子似的扫过江枫,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小江,回去拟个调解书,两家按个手印!乡里要问,就说我老陈经的手!”
人群在雨幕里松动、散开,像被惊散的麻雀。王富贵闷着头,扛起靠在树桩上的铁锹,转身钻进了自家院门,门框被他撞得哐当一声闷响。张老栓则佝偻着背,像一片被风雨打蔫的枯叶,无声地挪回了自家那栋低矮的瓦房。唯有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还有泥地里被无数脚印反复踩踏后留下的杂乱痕迹,无声地证明着刚才那场风暴的真实存在。
江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胸口那块压了半天的巨石仿佛松动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这“土法子”……真管用?效率高得超乎想象!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在基层这片泥泞的土地上,有时“人治”的精准打击,真比书本上那些曲里拐弯、需要层层报批的政策条文来得痛快淋漓。
“陈书记……”江枫快步跟上已经转身往村部走的陈建国,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着雨水的潮湿和一丝不自觉的仰慕,“今天真是……学到了。”
陈建国脚步没停,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模糊的“嗯”,像是累极了,又像是不以为意。他那宽厚的脊背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微微起伏,水渍在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上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
刚回到村部那间弥漫着陈年报纸和劣质茶叶混合气味的办公室,江枫还来不及脱下湿透的外套晾一晾,王强就像个幽灵似的从隔壁支书的办公室闪了出来。他脸上堆着一种程式化的笑容,手里捏着一包开了封的“白沙”,动作娴熟地弹出两根,递到江枫面前。
“来一支?压压寒气。”王强的声音很和气,甚至带了点刻意的亲昵。
江枫摆摆手,有些拘谨:“谢谢王支书,不会。”
王强也不勉强,自顾自叼上一根,“啪”地一声,金属打火机窜出一朵幽蓝的小火苗,映着他镜片后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他深吸一口,烟雾在略显昏暗的办公室里袅袅散开,形成一个短暂的屏障。“老弟啊,”他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推心置腹的口吻,又像是淬了冰的针尖,“今天这事儿,看着是结了,老陈出手,雷厉风行嘛。”
他顿了顿,烟头的红光在指间明灭,一双眼睛透过薄雾审视着江枫年轻的面庞,精准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不过呢……”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了几分,像是秤砣坠入深井,“老陈这法子,快是快,解渴是解渴,可说到底,是‘和稀泥’啊!政策条文摆在那儿,哪一条他今天走了?就凭他一句话?‘老黄历’能当红头文件用?”
“和稀泥”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江枫刚刚萌生出的钦佩里。他站在窗边,窗外雨打梧桐叶的噼啪声陡然变得刺耳。他捏着衣角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残留的雨水触感冰凉。
“这……”江枫喉咙发干,刚想替陈建国辩解两句,说这毕竟是乡村实情,因地制宜……
王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撇出一丝了然的、近乎讥诮的弧度。“老弟,你想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是吧?理论上是这个理儿。”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用衣角擦拭着镜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再抬眼时,目光锐利如刀,“可你想过没有?今天他陈建国能凭一句话‘按老黄历’把界沟定了,明天张老栓要是觉得吃了亏,翻脸不认账,跑去乡里、县里告状,说我们基层干部不依法办事,‘人治’大于‘法治’!你怎么办?你那份调解书,顶得住吗?到那时候,‘隐患’就变成‘地雷’了!炸的就是你第一个签字的人!”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锥,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江枫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念堡垒,“你是助理,调解书上第一个签名落笔的,就是你江枫!”
“轰”的一声,江枫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刚才调解时那种掌控全局的虚幻满足感瞬间粉碎,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比窗外的暴雨还要刺骨。签字!责任!隐患!王强的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和稀泥”温情脉脉表皮下的致命陷阱。他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黏腻,那支原本准备签字的笔,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滚烫得无法触碰。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浑浊的雨幕,仿佛看到了张老栓那张布满褶皱、此刻写满沉默的脸,那沉默里,蛰伏的会不会是王强口中的“隐患”?
“我……”江枫喉头滚动了一下,只觉一股腥甜涌了上来,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后面的话却死死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团冰冷的铅块。脚下的木地板仿佛在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外的雨声、远处的狗吠、办公室里老式挂钟的滴答声……所有的声音都扭曲、放大,汇聚成巨大的漩涡轰鸣,将他彻底吞没。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冰寒。
后面那句“要谨慎啊”,轻飘飘的,却如同千钧重锤落下。刚擦亮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王强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不再锐利如刀,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映着江枫失魂落魄的脸。他不再多说,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转身踱回了隔壁自己的办公室。门轴发出一声枯涩的“吱呀”,如同一记沉重的叹息,将沉重的死寂彻底封死在江枫周围的空间里。
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枫粗重的喘息声。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胎。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无边无际,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冰冷的、污浊的泥水里。调解书的模板还静静躺在抽屉里,那张空白的签名处,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漆黑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天真和轻信。
“哐当!”一声巨响,办公室虚掩的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撞开,带着雨水的冷风和浓烈的酒气一同灌了进来。
李秀兰裹着一件半湿的透明旧雨衣,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铝制饭盒闯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僵立在窗前、脸色煞白的江枫,那双总是弯弯的杏眼里瞬间闪过一丝惊诧和担忧。
“江镇长?”她快步走过来,声音带着赶路的急促和关切,“咋了?脸色这么难看?掉沟里了?”她把手里的饭盒往桌上一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赶紧的,趁热吃点!这鬼天气!”她一边说,一边抬手就去抹江枫脸上残留的冰冷雨水,指尖带着赶路带来的微热和泥土气息。
这突如其来的温热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击穿了笼罩江枫的冰冷麻木。他猛地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李秀兰的手,动作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和慌乱。
“没…没事。”他声音干哑得像砂纸摩擦,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刚…调解完张王两家的事。”
李秀兰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他皮肤上冰凉的触感。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杏眼飞快地扫过江枫惨白的脸和他下意识攥紧的拳头,又瞥了一眼隔壁王强办公室紧闭的门板。女人敏锐的直觉像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丝压抑的、不同寻常的气息。她脸上的关切和风风火火骤然褪去,换上了一副近乎审视的冷静神情。
“哦?陈书记出手了?”她语调平淡了许多,弯腰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是热腾腾的白米饭和油汪汪的小炒肉,香气立刻驱散了部分寒意,“那就好,他那套‘土法子’,对付这些鸡毛蒜皮,快刀斩乱麻。”她拿出筷子,塞到江枫手里,语气不容拒绝,“吃饭!”
江枫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接过筷子,目光却空洞地落在饭盒边缘凝结的水珠上,毫无焦距。米饭的热气和菜香钻进鼻孔,却引不起半点食欲,胃里反而一阵阵地翻搅。王强那些淬了毒的话,如同钢针在他脑子里反复穿刺搅动——“和稀泥”、“隐患”、“第一个签字”、“地雷”……
“可是……”他喉咙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淹没,“王支书说……陈书记这样调解……是‘和稀泥’,不合政策……后面怕有麻烦……” 话说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竟把王强私下的话抖搂了出来,顿时懊悔得想咬掉舌头。
李秀兰正弯腰收拾着桌上被雨水打湿的几份文件,闻言动作猛然一顿。她直起身,扭过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或狡黠的眼睛,此刻凝成了两块冰冷的石子,直直地钉在江枫脸上。
“‘和稀泥’?”她嗤笑一声,尾音尖锐地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王支书还真是……忧国忧民啊?”她慢条斯理地将那几份湿了边角的文件在桌面上用力顿了顿,发出啪啪的轻响,“那依着他王支书的高见,这事该咋办?把张老栓和王富贵捆了送到乡司法所?让他们对着《土地承包法》一条条念?念明白了再放回来接着打?还是干脆请个律师团,把这巴掌宽的田埂官司打到省高院去?”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字字如冰雹砸落。
江枫被她一连串的反问问得哑口无言,筷子尖杵在米饭里,戳出一个小坑。
李秀兰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翻涌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冷硬:“江枫,你刚来,两眼一抹黑,啥都新鲜。可眼睛也得学着擦亮点!有些人,嘴里念着政策条文,心里拨的算盘珠子,可比谁算得都精!”她意有所指地朝王强办公室紧闭的木门方向瞥了一眼,眼神锋利如刀。“陈书记的法子是土,是不讲花架子规矩,可它能落地生根!能把火烧眉毛的事儿摁下去!能把人心暂时拢住!你真以为王强那套漂漂亮亮的‘政策’能在这泥地里长出苗来?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重重地将一本卷宗摔在桌上,“嘭”的一声闷响,震得桌面上的茶杯盖嗡嗡颤动。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李秀兰发泄完,胸口微微起伏。她看着僵硬的江枫,眼神终究还是软了下来几分,带着一丝复杂。“话重了,”她声音低了些,拿起桌上一个搪瓷杯,走到墙角的热水瓶边给他倒水,背对着他,“但理儿是这个理儿。在咱这地界,有些东西,书本能教你道理,可脚下的泥巴路,得靠你自己趟明白了才算数。”热水注入杯中的哗啦声短暂地打破了沉寂。她把那杯热气腾腾的水推到江枫面前的桌角,雾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她的表情。“快吃!饭都凉透了!”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命令式,却少了那份尖刻。
江枫端起那杯热水,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搪瓷传到掌心,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冷的心。李秀兰锋利的话语像狂风,撕开了他眼前蒙蔽的窗纸,让他窥见了更深、更浑浊的水域。王强的算计,李秀兰的警告,陈建国的“土法子”……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卷入湍急漩涡的雏鸟,翅膀沉重,不知该奋力扑向哪一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泥潭。他低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已经半凉的米饭,味同嚼蜡。
沉闷的空气被一阵刺耳的、带着强烈电子鼓点的手机铃声猝然撕裂。铃声是时下烂大街的抖音神曲,透着一股粗俗的喧嚣。声音是从窗外院子里传来的。
办公室里的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
只见一个穿着紧绷黑色T恤、剃着极短青茬头的青年,正大咧咧地站在村部院子的雨棚下避雨。雨水顺着歪斜的雨棚边缘滴滴答答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泥点。他一手插在紧绷的牛仔裤兜里,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抓着个屏幕巨大的手机,那刺耳的铃声正是从那儿发出的。
他没接电话,任由那聒噪的旋律响着,目光却像两道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钩在村部斜对面张家那扇紧闭的院门上。眼神阴鸷得可怕,嘴角向下撇着,牵动起脸颊上一道淡淡的疤痕,让他整张脸都透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戾气和恶意。雨水顺着他的短茬往下淌,流过那道疤痕,更添几分狰狞。
江枫皱起眉。这青年很陌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这安静村落格格不入的危险气息。
“谁?”江枫低声问李秀兰。
李秀兰也盯着那人,眉头紧锁,脸上浮起一丝警惕和厌恶:“刘二狗!张家隔壁刘拐子家那个‘出息’儿子!在邻省打了几年工,说是进厂,哼……”她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声音压得更低,“听说是吃了几年牢饭,刚放出来没几天!”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停了。刘二狗似乎也察觉到了窗户后面的目光,猛地扭过头。他那双布满阴霾的眼睛,隔着浑浊的雨幕和玻璃窗,猝不及防地与江枫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闪避,只有赤裸裸的、带着审视和不屑的凶狠,像一头盯上猎物的饿狼。冰冷的敌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穿透了雨幕和玻璃,狠狠扎在江枫身上。
江枫心头猛地一悸,握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滚烫的杯壁灼痛了掌心。
刘二狗咧开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然后夸张地朝着江枫这边,啐了一口浓痰!浑浊的唾液划出一道弧线,狠狠砸在他脚下的泥地里。
做完这个挑衅意味十足的动作,他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张家的院门。那阴鸷的眼神更加凝聚,如同淬了毒的针尖。他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咒骂着什么,恶毒的字眼仿佛能穿透雨帘,清晰地烙印在空气中。他抬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对着张家紧闭的门板,轻佻地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砰。”无声的口型。
然后,他转过身,带着一身湿冷的戾气和浓烈的廉价烟草味,踩着院子里浑浊的积水,一步一晃,像个游荡的幽灵,消失在了村道拐角的雨幕深处。
直到那扭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之后,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才被打破。窗玻璃上,刘二狗留下的那道混杂着恨意与挑衅的目光,似乎还冰冷地粘在上面。
李秀兰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跟着跳了一下:“这个丧门星!回来准没好事!”她声音里压着怒火,看向江枫,眼神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江枫,看见没?这就是王支书嘴里‘遗留’的隐患?陈书记是按下了葫芦,可这刚飘回来的‘瓢’,你猜他惦记的是啥?”
江枫端着搪瓷杯的手僵硬得像块木头。杯壁的滚烫透过薄薄的搪瓷灼烧着他的掌心,但这点热力根本无法驱散他心底疯狂蔓延的、冰冷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