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州的梅雨总来得缠绵,六月的雨丝像被绣娘拉长的银线,斜斜织进平江路的青石板缝隙里。

雨下得不急,却密得能织成一张网,将巷尾「云章织坊」的蓝布帘泡得发沉。

布帘是苏绾祖母二十年前手织的杭绸,靛蓝色底上绣着细碎的兰草纹,针脚密得能防住蚊蝇,雨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门槛前积成一小汪水洼,映出檐角垂落的铜铃影子。

那铜铃是明代老物件,铃身刻着「云章」二字,风一吹就发出「叮铃」的脆响,混着巷口「阿婆桂花糕」摊子的甜香,漫成一片朦胧的江南水汽。

沈砚之撑着那把竹骨油纸伞,伞面的兰草纹被雨水浸得发暗,竹骨边缘泛着经年摩挲的包浆——这是祖父留给他的民国二十年老物件,伞柄上还刻着「丙子年秋,砚之持用」的小字,是用小楷一笔一划刻的,笔画里还藏着极细的竹纤维。

他踩着青石板往前走,鞋尖是千层底的,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藏青色长衫的下摆,凉意在布料下慢慢渗开,却不觉得冷——江南的梅雨是温吞的,连凉意都带着股水汽的软。

巷子里的市井气很浓:

左侧的修伞匠蹲在小马扎上,正用竹篾修补一把油纸伞,身边摆着十几个不同样式的伞骨;

右侧的裁缝铺敞开着门,老板娘坐在缝纫机前,踩踏板的声音「咔嗒咔嗒」,和织坊的梭子声隐隐呼应;

最热闹的是巷口的桂花糕摊子,阿婆用竹蒸笼蒸着糕,白雾裹着甜香飘得很远,几个孩子围着摊子,踮着脚等刚出锅的热糕。

沈砚之路过时,阿婆还笑着问:

「沈先生,要不要来块糕?刚蒸好的,甜得很。」

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被「云章织坊」门楣上的铜锁晃了眼。

那铜锁是典型的明代「双鱼锁」,锁身铸着双鱼戏莲纹,鱼眼用赤金点饰,虽已氧化发黑,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赤金的痕迹嵌在铜锈里,像藏在岁月里的星光。

锁孔里嵌着一丝暗红色的丝线,触感粗糙,用指尖捻了捻,竟与他今早收到的匿名信封里的丝线完全一致。

匿名信是清晨塞在公寓门缝的,米黄色宣纸信封上,用朱砂画着一只残缺的凤凰——右翼缺了半片羽毛,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剪刀硬生生剪断的,朱砂的颜色很新,却故意做了旧,像是想模仿古画的笔触。

信封里只装着一小段暗红丝线,约有三寸长,沈砚之当时用指尖捻开丝线,看见纤维里裹着极细的墨粒,还带着淡淡的铁锈味,线头处留着缂丝特有的「劈绒」痕迹。

那是将一根桑蚕丝劈成八缕细绒的工艺,只有苏州老织工才会,年轻织工大多用机器劈丝,纤维里不会有这样自然的毛边。

他当时没多想,只觉得是哪个藏家遇到了古物难题,直到此刻撞见这把铜锁,记忆突然被勾连。

十年前他在苏州丝绸博物馆做研究时,见过明代缂丝名家沈守正的《百鸟朝凤图》复制品,图中凤凰的尾羽,正是用这种暗红丝线织就,纤维里也藏着同样的墨粒,当时博物馆的研究员说,这是沈守正独创的「墨丝染」技法,用松烟墨混合矿物染料,能让丝线百年不褪色。

推开门的瞬间,樟木与蚕丝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沈砚之轻轻咳嗽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