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程鸢时,她正在医院天台晾晒病历单。
那是个初春的午后,我因为胃出血被送来急诊。穿过长长的白色走廊时,一抬头就看见她站在七楼天台的边缘,手里捏着一叠纸片,像放风筝一样让它们在风里舒展。阳光穿透薄薄的纸张,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顿时变得透明,像一群振翅欲飞的白鸽。
"那是医疗档案,不能随便拿出来。"我后来对她说。
程鸢只是笑,她笑的时候右眼角会先皱起来,像被揉皱的糖纸。"你看过被阳光晒透的病历吗?所有的诊断结果都会变成金色的。"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CT片对着光源,肺部阴影在强光下竟然真的泛着琥珀色的光,"连癌细胞都会变得温柔。"
她总做这样不合常理的事。在化疗室给输液架绑气球,把止痛药片排成星座图案,甚至偷偷把轮椅推出住院部,在樱花树下转圈。有次被护士长抓个正着,她却说:"轮椅是给人坐的,又不是用来当囚车的。"
我们渐渐熟络起来。程鸢的病房总堆着稀奇古怪的东西:褪色的电影票根、形状古怪的鹅卵石、半瓶干枯的野花。窗台上排着十几个药瓶,里面装的却是不同颜色的沙子。"从医院后门工地偷的,"她得意地眨眨眼,"每天颜色都不一样。"
三月末的一个雨夜,我被疼痛惊醒,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推门看见程鸢蜷缩在床头,手里攥着染血的纸巾,床头柜上摊着一本相册。她招呼我过去,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扎马尾的女孩站在海边,裙子被风吹成鼓胀的帆。
"十六岁拍的,那时候我刚考上舞蹈学院。"她的手指抚过照片边缘,"现在这条腿里打着三根钢钉。"
雨点砸在窗户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程鸢突然掀开被子,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腿:"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她指着手术疤痕周围——那里用钢笔画满了微型风景,山峦起伏的线条顺着肌肉纹理蔓延,在膝盖处变成漩涡状的湖泊。
"疼的时候我就画新的,"她说,"现在整条腿都是我的私人地图。"
四月里她的病情急转直下。有天我去送苹果,看见她正把输液速度调到最快。"反正这些药也救不了命,"透明的液体顺着管子奔涌,"不如让它们跑场马拉松。"
最后那个下午,程鸢塞给我一个玻璃罐。里面是用药丸拼成的微型城市,阿司匹林搭成钟楼,白色药片垒成围墙,最中央立着用注射器做成的小小埃菲尔铁塔。"我的巴黎,"她喘着气说,"可惜没来得及放彩虹。"
黄昏的光线斜照进来时,她让我推开所有窗户。"听说人最后消失的是听觉,"风声灌满房间,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所以你要替我听——"
尾音散在突然响起的鸽哨声里。窗外的梧桐树上,一群白鸽正扑棱棱地飞向天空。我低头看手里的玻璃罐,发现最底层撒着金粉,轻轻摇晃时,整座城市都在发光。
葬礼那天我带去了彩虹糖,一粒粒摆在墓碑上。风吹过来的时候,那些彩色糖珠微微滚动,像要跟着云一起飘走。我想起程鸢说过,她最喜欢糖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像微型的海浪"。
现在每次撕开糖纸,我都会把耳朵贴上去听一会儿。有时在喧闹的超市,有时在深夜的厨房,那些细碎的声响里,总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