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海生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台风天的码头。
十二岁的他死死拽住父亲的雨衣下摆,手指被粗粝的布料磨出血痕。浪头砸在堤岸上,碎成惨白的沫子,父亲蹲下来,海腥味混着劣质烟味扑面而来:"阿生,渔船就是男人的命,但你的命在岸上。"
那件黄色雨衣消失在雨幕里,再也没回来。
2.
认尸那天母亲没哭。她盯着冷藏柜里泡发的青紫色面孔,突然伸手扯下尸体无名指上的铜戒指。殡仪馆的白炽灯下,戒指在水磨石地砖上滚出很远,像枚被潮水抛弃的贝壳。
"不是他。"母亲说,"你爸左耳后有颗痣。"
但林海生认得那双皲裂的手——掌心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是他六岁时玩鱼钩划伤的。
3.
讨债的人腊月二十八上门,领头的光头用冻疮溃烂的手拍他脸颊:"小子,你爸还欠着船租呢。"母亲把晒干的咸鱼一条条砸过去,鱼尾在光头棉袄上炸开冰碴。
当夜母亲发了高热,在三十九度的呓语里反复念叨:"阿生啊,海会吃人..."
4.
十五岁辍学那天,班主任追到校门口往他怀里塞了本《海员手册》。扉页上钢笔字洇了水痕:"知识是岸。"
他在冷冻厂搬了三年带鱼,腥冷的银鳞沾满指缝。工头克扣工钱时,他就盯着墙上斑驳的世界地图看——父亲说过,秘鲁渔场的鱿鱼会发光。
5.
二十岁生日那晚,他在KTV后巷捡到醉酒的苏梅。女孩耳后有颗小痣,吐在他鞋尖的秽物里漂着玫红色指甲油碎片。
后来她总在半夜惊醒,攥着他左耳的痣问:"你会不会突然消失?"他低头嗅她发间廉价的椰子香波味,想起母亲病中枯槁的头发。
6.
台风季总做同一个梦:父亲在漆黑的海底行走,珊瑚从雨衣裂缝里疯长。每次他想游近些,就有锚链缠住脚踝——是冷冻厂那年冬天拴货船的锈锚。
苏梅怀孕四个月时,他在她枕头下发现船务公司的招聘简章。泛黄的纸页上,她用工整的小楷圈出"远洋渔捞"四个字。
7.
启航前夜,苏梅用冻疮膏涂他皲裂的指尖。月光从棚户区铁皮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她隆起的腹部投下摇晃的光斑,像小时候父亲船头的渔火。
"这次回来..."她突然哽住。
他把脸埋进她颈窝,尝到咸涩的汗味。远处货轮鸣笛声撕开夜幕,恍惚间听见十二岁那年的暴雨。
8.
秘鲁渔场的鱿鱼真的会发光。
某个值夜班的凌晨,他看见银蓝色光点从钢索上簌簌坠落。伸手去接,却捞起满掌粘稠——是钓钩上脱落的鱼眼,正慢慢凝固成琥珀色的胶质。
身后传来老水手的咳嗽声:"别盯着看,这东西会记住人脸。"
9.
收到女儿出生照片那天,船正在穿越德雷克海峡。黑白照片里婴儿的耳垂上有颗小痣,苏梅在背面写着:"叫林小满,涨潮生的。"
他把照片塞进防水袋,突然摸到夹层里的硬物——是那枚被母亲扔掉的铜戒指。
10.
最后一次视频通话时,台风正在逼近渔场。显示屏里的苏梅把镜头转向窗户:"阿生,木棉开了。"
信号中断前,他看见女儿摇摇晃晃扑向镜头,小手在屏幕上留下湿漉漉的印记,像退潮后沙滩上最后的浪痕。
11.
搜救队找到漂流筏时,上面整齐摆着三样东西:
一本被海水泡发的《海员手册》
缠着红绳的铜戒指
防水袋里笑容灿烂的母女合照
老船长指着雷达屏上的阴影说:"是沉船。"但新来的水手坚持认为,那分明是个穿黄色雨衣的男人,正抱着锚链往更深的海底走去。
创作感悟:
写《生如浩海》时,我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个恐怖小说家——最深的恐惧从来不是鬼怪,而是生活本身。那些真实存在的离别、债务、冻疮和沉默的父爱,比任何虚构的噩梦都更锋利。我曾以为恐怖是血浆与尖叫,现在才懂,真正的恐怖是十二岁的孩子攥着雨衣不放的手,是防水袋里永远到不了岸的照片。原来最催泪的故事,根本不需要鬼魂,活着的人早已浑身是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