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初遇
九月的雨来得突然,林浩抱着刚领到的新课本站在教学楼门口,望着倾盆大雨发愁。转学到这座沿海城市的第三周,他依然没交到什么朋友。书包里装着母亲今早塞给他的廉价雨衣——那种薄得几乎透明的蓝色塑料布,穿在身上会哗啦作响,足够让一个高中生在全班面前抬不起头。
"喂,新来的!"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浩转头,看见陈海举着一把黑色长柄伞朝他走来。那个班上的风云人物,校篮球队主力,家境优渥到可以每周换一双限量版球鞋的男生,此刻正嚼着口香糖,耳机线随意地挂在脖子上。
"没带伞?"陈海站到林浩身边,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某种节奏轻快的鼓点。
林浩下意识捏紧了书包里那团塑料雨衣,摇了摇头:"没关系,我等雨小一点..."
"得了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陈海不由分说地把伞往林浩那边倾斜,"你去哪儿?宿舍?"
林浩报出校外那个简陋的出租屋地址,那是他母亲为了他转学特意租的,离纺织厂很近。陈海挑了挑眉:"顺路,我送你。"
他们并肩走入雨中。伞不算大,为了不被淋湿,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林浩能闻到陈海校服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和他自己用的那种廉价肥皂截然不同。
"听歌吗?"陈海递过一只耳机。没等林浩回答,他已经把耳机塞进对方耳朵里。朴树的声音立刻流淌进来:"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
"《生如夏花》,听过吗?"陈海问。
林浩摇摇头。母亲从不让他听这些"无关学习"的东西,他的MP3里只有英语听力。
"不会吧?"陈海夸张地瞪大眼睛,"那你平时都听什么?"
"英语...听力。"林浩小声回答,感觉耳根发烫。
陈海大笑起来,笑声盖过了雨声和音乐声。奇怪的是,林浩并不觉得被嘲笑,那笑声里有一种温暖的感染力,让他也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林浩,你真是个有趣的人。"陈海说着,突然伸手揉了揉林浩的头发,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内向的少年僵住了。
潮汐相伴
从那天起,陈海就像闯进林浩平静生活的一场海啸。他会在课间硬拉林浩去小卖部,往他手里塞一瓶从未喝过的运动饮料;午休时拽着他上天台,指着远处海平面上的船只讲解它们的名字和航线;放学后不顾推辞,非要教他打篮球,尽管林浩连基本的运球都会把球砸到自己脚上。
"你太闷了,林浩。"某个周五的傍晚,两人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陈海望着夕阳说,"生活不该只是读书考试。"
林浩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球鞋尖:"我和你不一样...我必须考上好大学。"母亲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
陈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揽住林浩的肩膀:"那就一起努力啊!我成绩烂得要死,你帮我补习,我带你体验生活,怎么样?"
就这样,他们达成了某种默契。周末林浩去陈海家豪华的公寓帮他补习数学和英语,作为回报,陈海会带他去海边,去音乐节,去所有他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地方。在陈海家,林浩第一次尝到了现磨咖啡的苦涩,第一次摸到了真正的钢琴键,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如此自由地活着。
高二那年春天,陈海偷偷带林浩去看朴树的演唱会。当《生如夏花》的前奏响起时,陈海抓住林浩的手腕高高举起,跟着音乐大声合唱。在万人合唱的声浪中,他转头对林浩喊:"林浩!我们要活得比夏花更绚烂!"
那一刻,舞台的灯光映在陈海眼睛里,像是落进了整片星辰大海。林浩忽然明白,原来友情可以如此明亮,如此滚烫。
暗流涌动
高三开学不久,陈海连续一周没来上课。当林浩终于打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时,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疲惫的声音:"我爸破产了,欠了一屁股债。我们明天就搬走。"
放学后林浩狂奔到陈海家,却只看到搬家公司正在往外搬家具。陈海站在门口,脚边堆着几个纸箱。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光芒。
"去哪?"林浩气喘吁吁地问。
"老家。一个小县城。"陈海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爸...可能会坐牢。"
林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抱住挚友。陈海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发抖,但没有哭。
"别忘了我。"最后陈海说,把一本朴树的签名CD塞进林浩手里。那是他十六岁生日时,父亲托关系弄到的,他曾经说那是他最珍贵的收藏。
暗夜来电
林浩的手机屏幕在漆黑的宿舍里突然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时近凌晨一点,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按下接听键。
"喂?"
电话那头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海浪拍岸的声响。林浩的睡意瞬间消散,他猛地坐起身:"陈海?是你吗?"
"林浩..."陈海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含糊不清又带着某种决绝,"我就是想...最后听听你的声音。"
林浩的手指攥紧了被单,指节泛白。他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压低声音问:"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家的海堤...我爸今天被判了十年。"陈海的笑声比哭声更令人心碎,"债主把家里最后一点东西都搬走了...我妈吃了安眠药,现在在医院..."
林浩感到一阵眩晕。他胡乱套上外套,抓起钱包和钥匙:"给我具体地址,我现在就过去。"
"别来了...太远了..."
"地址!"林浩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宿舍里另一个同学不满地翻了个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陈海报出了一个海滨小城的名字和一条海堤路的具体位置。林浩用笔记在手腕上,墨水在皮肤上晕开成蓝色的痕迹。
"等我,一定要等我。"林浩的声音颤抖着,"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听的那首歌吗?《生如夏花》,你说我们要活得比夏花更绚烂..."
电话突然断了。林浩盯着暗下去的屏幕,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他顾不上收拾书包,只抓了手机和充电器就冲出了宿舍。
九月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林浩在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长途汽车站的名字。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个衣衫不整、眼眶发红的学生:"这个点没车了,最早一班要五点。"
"那就去火车站。"林浩咬着嘴唇说。他翻开钱包,里面只有两百多块钱和一张与陈海的合影——去年夏天他们在海边拍的,照片里陈海搂着他的肩膀,两人都被阳光晒得眯起了眼睛。
火车站同样冷清。售票窗口的大叔打着哈欠告诉林浩,去那个海滨小城的火车要等到早上六点半。
"有没有更快的办法?"林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朋友...我朋友可能..."
大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转身和同事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指向西广场:"那边有跑长途的黑车,贵是贵点,但马上能走。小心点,别被骗了。"
林浩道谢后飞奔而去。西广场停着几辆看起来破旧的面包车,司机们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当林浩气喘吁吁地说明目的地时,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伸出三根手指:"三百,现在就走。"
这几乎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林浩没有犹豫,掏出钱递过去。
漫长的夜
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窗外的黑暗无边无际。林浩紧握着手机,每隔十分钟就给陈海发一条信息,但始终没有回复。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好几次:"小兄弟,出啥事了这么急?"
"我朋友...他可能想不开。"林浩的声音哽住了。
司机不再多问,默默踩深了油门。破旧的面包车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仪表盘上的指针不断向右偏移。
三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一座沉睡的小城。灰蒙蒙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惨白的光。司机按照林浩手腕上的地址,将车停在一段荒凉的海堤旁。
"就是这儿了。"司机说,"需要我等你不?"
林浩摇摇头,付完剩下的车费后推门而出。咸腥的海风立刻灌入鼻腔,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闷响。他打开手机闪光灯,沿着海堤奔跑呼喊:"陈海!陈海!"
没有回应。林浩的心沉了下去,他开始检查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堤岸下的礁石群、废弃的渔船、半坍塌的观景台。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喉咙因为不断呼喊而火辣辣地疼。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林浩瘫坐在湿冷的沙滩上。他掏出手机,决定报警。就在他按下第一个数字时,远处传来玻璃瓶破碎的声音。
林浩跳起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在一处防波堤后面,他发现了陈海。那个曾经阳光灿烂的少年此刻蜷缩在一块礁石旁,脚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校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
"陈海!"林浩冲过去,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也浑然不觉。
陈海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盯着林浩看了好几秒,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实的:"你...真的来了?"
"废话!"林浩一把抓住陈海的手腕,生怕他消失似的,"你他妈吓死我了!"
陈海试图挣脱,但酒精让他动作迟缓:"放开我...你不该来的..."
潮水正在上涨,浪花已经能打到他们脚边。林浩注意到陈海的目光不断飘向深海方向,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
"跟我回去。"林浩拽着陈海往堤岸上走,"阿姨还在医院等你呢。"
这句话像按下了某个开关。陈海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差点死了!因为我爸...因为那些债..."他挣脱林浩的手,踉跄着向海里走去,"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林浩扑上去从背后抱住陈海,两人一起摔进及膝深的海水里。咸涩的海浪拍打着他们的脸,陈海拼命挣扎:"放开我!"
"不!"林浩死死箍住陈海的腰,海水灌进他的鼻子和嘴巴,"你听我说...你还记得吗?'惊鸿一般短暂/像夏花一样绚烂'...这是你让我听的第一个首歌!你说我们要活得比夏花更绚烂!"
陈海的挣扎渐渐减弱。林浩趁机把他拖向岸边,两人像落汤鸡一样瘫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
"为什么..."陈海的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要管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林浩抓住陈海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你还有我!永远都有我!"
朝阳终于跃出海平面,第一缕阳光照在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身上。陈海终于崩溃了,他扑进林浩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林浩紧紧抱住他,感受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抖,自己的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滚落。
"我们一起想办法..."林浩抚摸着陈海的后背,"你妈妈会好起来的,你爸爸...也总有出来的一天。你不是一个人,陈海,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潮水渐渐退去,留下湿漉漉的沙滩。两个少年就这样依偎在海堤上,任由阳光晒干他们的衣服和眼泪。
生如浩海
中午时分,林浩搀扶着陈海来到镇上的小医院。陈海的母亲已经脱离危险,正躺在普通病房里休息。看到儿子和一个陌生男孩浑身狼狈地出现在病房门口,这位曾经优雅的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妈..."陈海跪在病床前,把脸埋进母亲的手心里,"对不起..."
妇人用虚弱的手指梳理着儿子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向林浩投去感激的目光:"你就是林浩吧?小海经常提起你。"
林浩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接下来的三天,林浩一直陪着陈海。他们挤在陈海亲戚家的小阁楼里,睡在同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去医院照顾陈母,帮忙换点滴瓶、买饭;去法院打听陈父的情况,面对工作人员冷漠的回应。每个夜晚,当陈海被噩梦惊醒时,林浩都会打开手机播放《生如夏花》,直到他重新入睡。
返校前的那天傍晚,他们又来到那片海堤。夕阳把海面染成金色,远处有几艘渔船正缓缓归航。
"我明天得回去了。"林浩说,"高三第一次月考就在下周。"
陈海点点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谢谢你...来救我。"
林浩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MP3递给陈海:"给你的。里面只有一首歌,但我想够你听一阵子了。"
陈海按下播放键,朴树的声音立刻流淌出来。他的眼眶又红了,但这次没有眼泪掉下来。
"高考后见?"林浩伸出小拇指。
陈海勾住他的手指,用力晃了晃:"嗯,高考后见。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回程的火车上,林浩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想起陈海最后说的话。他掏出手机,给陈海发了条信息:"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但在花与叶之间,还有整片海洋那么广阔的活着。——等你回来一起看海。"
陈海回复得很快,只有简单两个字:"一定。"
林浩知道,这已经是一个承诺。就像那年夏天陈海硬塞给他的那只耳机里传出的歌声,就像深夜里那个绝望的电话,就像海浪中那个拼尽全力的拥抱——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永远不会消失。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载着少年和他的故事,驶向下一段未知却充满可能的旅程。窗外,天空和大海在远处交汇成一条线,浩瀚无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