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陈默第一次见到苏海的时候,是在海边的一家小诊所里。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风卷着咸湿的海腥味扑进诊所半开的窗户。陈默刚给一个老渔民包扎完被渔网割伤的手,转身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人。

她赤着脚,牛仔裤和深蓝色衬衫都滴着水,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嘴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白。但她的眼睛很亮,像是被海水洗过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陈默。

“能借条毛巾吗?”她问,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从柜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来,随意地擦了擦头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一道十几厘米长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混着海水,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狰狞的红痕。

“这个,能处理吗?”

陈默皱了皱眉:“怎么伤的?”

“礁石。”她简短地回答,似乎并不想多说。

陈默没再问,只是示意她坐下。他拿出碘伏和纱布,动作熟练地清理伤口。她的手臂很凉,皮肤上还沾着细小的沙粒,伤口边缘微微翻卷,显然是被锋利的礁石边缘划破的。

“需要缝针。”他说。

她点点头,眼神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受伤的人。

陈默给她打了局部麻醉,针线穿过皮肤的时候,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阴沉的海面。

“你不疼?”陈默忍不住问。

她转过头,嘴角微微扬起:“比这疼的我都经历过。”

陈默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缝完针,他给她缠上纱布,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递给她:“湿衣服穿着会感冒。”

她接过外套,道了声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上。

“不用。”陈默推回去,“诊所不收费。”

她挑了挑眉:“你开诊所不赚钱?”

“不是所有事都需要赚钱。”陈默淡淡地说。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笑了:“有意思。”

她没再坚持付钱,只是把外套裹紧,转身走向门口。临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叫苏海。”

“陈默。”

她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阴沉的天色里。

——

陈默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三天后的傍晚,他照例去海边散步,远远地就看见礁石滩上坐着一个人影。海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飞,但她一动不动,只是望着远处的海平面,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伤口不能沾水。”他站在她身后说。

苏海回过头,见是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跟踪我?”

“碰巧。”陈默在她旁边坐下,“我家就在附近。”

苏海没说话,只是继续看着海。天色渐暗,远处的海面泛起深蓝色的光,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喜欢海?”陈默问。

“嗯。”她轻声应道,“它很自由。”

陈默侧头看她。她的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呢?”她忽然问。

“什么?”

“为什么开一家不赚钱的诊所?”

陈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父亲是渔民,小时候他每次受伤,都要忍着,因为去医院太贵。”

苏海转头看他,眼神很深。

“所以后来我学了医,回来开了这家诊所。”他笑了笑,“很老套的故事,对吧?”

苏海摇摇头,忽然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腕,很轻的一下,像是一种无声的理解。

陈默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

后来,苏海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有时候是清晨,她拎着刚捞上来的海鲜扔在他的诊所门口;有时候是傍晚,她靠在门边等他下班,然后两人一起去海边散步。她很少说自己的事,陈默也不问。

直到有一天夜里,台风来了。

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窗户上,陈默刚准备关灯休息,门突然被撞开。苏海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帮我个忙。”她说。

陈默二话不说抓起外套跟她冲进雨里。

他们在海边找到了一艘被浪打翻的小渔船,船底朝上,随着浪起伏。苏海直接跳进海里,陈默紧随其后。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咬牙潜下去,在船下摸到了一只手——是个孩子。

他和苏海合力把孩子拖上岸,陈默立刻做心肺复苏,直到孩子咳出海水,哇地一声哭出来。

孩子的家人很快闻声赶来,抱着孩子痛哭流涕。陈默瘫坐在沙滩上,喘着粗气看向苏海。

她浑身滴水,头发贴在脸上,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烧着一团火。

“那是你认识的人?”陈默问。

苏海摇头:“只是看到船翻了。”

陈默盯着她:“你知道台风天出海有多危险吗?”

“知道。”

“那你还跳下去?”

苏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不是也跳了吗?”

陈默哑然。

雨还在下,但风似乎小了一些。苏海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轻声说:“我弟弟……就是死在这样的一场台风里。”

陈默怔住。

“那年他十二岁,偷偷跟着渔船出海,想赚钱给我买生日礼物。”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手指深深掐进沙子里,“船翻了,没人救他。”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什么也没说。

苏海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问:“陈默,你相信人死后会变成海吗?”

陈默摇头:“我不信。”

“我信。”她轻声说,“所以我每次看到海,都觉得他在看着我。”

陈默收紧手指,把她拉进怀里。

苏海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后慢慢放松,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雨声和海浪声混在一起,陈默听见她说:“陈默,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他抱紧她:“好。”

——

后来,陈默的诊所里多了一个帮手。

苏海学东西很快,包扎、打针、换药,没多久就能做得像模像样。渔民们开始习惯这个不爱说话但手脚利落的姑娘,偶尔还会给她带些新鲜的海货。

傍晚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去海边散步。有时候苏海会突然跑进海里,像条鱼一样游出很远,再湿漉漉地回来,笑着扑进陈默怀里。

陈默总是无奈地给她擦头发,说她会感冒。

苏海就仰头亲他一下,说:“有你在,不会。”

再后来,陈默在诊所的后院种了一棵橄榄树。

苏海问为什么,他说:“等我们老了,可以坐在树下看海。”

苏海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等我们老了。”

海风轻轻吹过,带着咸湿的气息。远处的海面上,夕阳正缓缓沉入水中,把整个世界染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