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在兵荒马乱中走向尾声。期末考试的硝烟散尽,一个更重大的抉择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文理分科。
办公室里,老班拿着分科意向表,语重心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迷茫的脸:“选科关乎未来,要结合兴趣、特长、前景,慎重考虑!这不是儿戏!文科班在勤学楼,理科班在躬行楼,名单下周公布。” “勤学”与“躬行”两个名字,仿佛预示着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意向表发下来,像一块块沉甸甸的铅块。六人小团体围坐在一起,往日轻松的氛围被一种凝重的、关乎未来的抉择感取代。
“我肯定选理!数理化才是王道!脑子活,出路广!” 赵磊第一个嚷嚷,他理科优势明显,语气带着笃定。
“我也是,” 张远接口,挠挠头,“文科背得我头大,看见字多的就晕。”
陈晓晓咬着笔杆,眉头紧锁:“我理科一般…物理尤其头疼…但大家都说理科好找工作,选择多…” 她的声音充满了犹豫和现实的考量。
李思思则很坚定,眼神清亮:“我选文,我喜欢历史文学,喜欢在文字里感受不同的人生。” 她的选择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
林叙转着笔,笔尖在“理科”那一栏上轻轻点了点, 目光沉静,没有太多犹豫:“我也理。” 他的选择理所当然,如同水到渠成。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好奇、惊讶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期待, 都转向了宋清瑜。她是六人里文科最拔尖的,语文英语近乎满分,历史政治也名列前茅,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 理科虽然不差,数学逻辑清晰, 但比起文科的耀眼夺目,就显得中规中矩,甚至有些吃力, 尤其是物理,是她需要花费更多精力、常常感到挫败才能跟上的科目。
“清瑜,你肯定选文吧?” 陈晓晓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你文科那么强!简直是天赋!”
宋清瑜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纸张边缘被她的指尖用力按压得深深凹陷下去,泛着失血的白色。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隐秘的渴望,飘向旁边的林叙。他正侧头和赵磊低声讨论着什么,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侧脸线条,挺直的鼻梁,专注时微抿的唇线… 高二的理科班在四楼东…如果她选文,就在二楼西。一层楼的距离,在空间上或许不远,但在她心里,可能就像隔开了两个无法交汇的星系。
母亲电话里沉重的“指望”、弟弟理所当然的索取、林叙房间里那张刺眼地彰显着阶层差异的全家福、还有那个整洁明亮、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象征着自由与尊严的空间… 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激烈地翻涌、碰撞。 选文,是她的舒适区,是她能稳稳掌控、证明自己价值、对得起父母“牺牲”最稳妥的路,是一条看得见光明的坦途。 选理呢?前途似乎更广阔,却也意味着踏入荆棘丛生的未知领域、面对物理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承受可能的挫败和嘲笑… 以及…离那个温润的、让她心向往之的光源更近一点点的、渺茫的可能。
“我…” 宋清瑜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她瞬间捕捉到大家目光里的期待、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一丝“你本该如此”的笃定——他们都认为她会选文。玻璃板内的寒意似乎又加重了一层,冰晶凝结的细微声响仿佛在耳边。 她想起打印那晚归途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的距离,想起自己在他房间感受到的巨大落差和深入骨髓的卑微,一股强烈的、近乎悲壮的叛逆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凭什么她只能待在“稳妥”的赛道?凭什么她不能去争取自己想要靠近的光?即使前路是悬崖峭壁,即使会摔得粉身碎骨,她也要试试! 这份孤注一掷的孤勇,混杂着对逃离原生家庭沉重标签的极度渴望和对林叙那份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却已深入骨髓的期待,让她心脏狂跳,血液奔涌, 几乎脱口而出:
“我选理。”
“啊?!” 几道充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同时响起,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清瑜,你想清楚啊!你文科那么好!优势那么大!” 陈晓晓猛地睁大眼睛, 急切地说。
“是啊,理科竞争很激烈的,尤其是物理…那可是重点班的修罗场!” 李思思也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语气里满是真诚的担忧。
林叙几乎是瞬间转过头。他脸上的平静被打破,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巨大的惊讶,随即迅速转化为浓重的担忧。他太清楚物理对她意味着什么——那些深夜对着难题紧蹙的眉头,那些强压下挫败感的沉默。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故作镇定的脸,声音低沉而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你确定?” 那三个字,像重锤敲在鼓面上,既是询问,也是提醒。
宋清瑜感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让她心跳如雷,血液奔涌。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迎上他探究中带着忧虑的视线,努力压下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那句“不想你误会”的解释、天台上靠近的影子、大扫除时他肩背的力量感… 这些片段在她脑中飞速闪过,汇聚成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嗯,确定。”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稳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目光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我想…突破自己的舒适区,挑战一下。” 她不再掩饰那份想要变强的渴望,尽管更深层的原因在她心口灼烧。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将“理科”那一栏用力地、重重地勾上,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仿佛在签下一份不容反悔的军令状。玻璃板在她心底发出清晰的碎裂声,这一次,是她亲手砸碎的。
林叙看着她紧绷的侧脸、抿紧的倔强唇线,以及那双强装平静却难掩巨大决心和一丝脆弱光芒的眼睛,他眼底翻涌的担忧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他读懂了那份孤勇背后沉重的分量——不仅是对学业的挑战,更是对自身命运的抗争,或许…还有一丝指向他的、微弱却无比执着的靠近。这份认知,像一股暖流冲散了最初的忧虑,带来一种被全然信任和选择的沉重感与责任感。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最终,他极其郑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没有了质疑,只剩下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承诺:“好。” 这一个字,胜过千言万语,是理解,是尊重,更是他接下这份重托的回应。
分班结果出来的那天,空气里都带着尘埃落定前的焦灼。公告栏前人山人海。宋清瑜费力地挤在人群中,心脏狂跳,急切地在理科班名单上寻找。手指颤抖着划过一个个名字…找到了!高二564班,宋清瑜。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喘匀,心脏又猛地被攥紧。目光急切地搜寻…
高二562班…没有林叙。
高二565班…没有。
……
他的名字,赫然列在理科重点班 568班的名单最前端,熠熠生辉。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和残酷的现实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她。一层楼的距离,此刻仿佛变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普通班”与“重点班”的标签像冰冷的界碑。她拼尽全力的靠近,像一个蹩脚的笑话。玻璃板上那道被她砸开的裂痕,仿佛瞬间被注入寒冰,冻结、填满,蔓延出更深的绝望和“不自量力”的羞耻感。
她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脚步虚浮。正好撞上刚从另一边挤出来、似乎也在寻找她名字的林叙。
“你在564班?” 林叙显然看到了她刚才在名单前的举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
“嗯。” 宋清瑜死死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像从地底传来。巨大的落差让她无地自容。
“我在568班。” 林叙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上,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就在一层楼东边尽头。物理上有难题,或者…任何事,” 他刻意加重了“任何事”三个字, “都可以来找我。随时。” 这不是客套的安慰,而是他分科那天那声“好”和那个郑重眼神的延续,是他为她预留的一条专属通道,一个无声的承诺——即使有鸿沟,他也会在彼岸等她。
“嗯。” 宋清瑜依旧死死低着头,手指用力地蜷缩在校服袖子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句“就在一层楼”、“随时”在她此刻被自卑淹没的心里,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呓语。她没再看他,甚至没有一丝停顿,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脚步仓促踉跄,仿佛逃离一个将她所有不自量力暴露无遗的审判现场。那份燃烧着孤勇带来的短暂热切,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冻结,只剩下更深的迷茫、刺骨的自卑和强烈的自我怀疑。前路,似乎只剩下物理这座冰冷的大山,和那个在走廊尽头、遥不可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