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出宫踏青,李小满本想避着人走,结果还是和沈如之并排走在一处。
灵灵一边摘野杏,一边指着一处废弃庙宇后的小棚屋喊:“姑娘你快看,那是什么?”
李小满看去——
那是一台破旧的缝纫机,落了灰,摆在藤椅旁,像是被人遗弃在山野多年。
她站着没动。
沈如之倒是走过去看了看,用树枝拨了拨灰尘,低声道:“像是……西洋传来的古器物。”
“你见过?”她问。
“只在工部的典籍图上见过。”他顿了顿,“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李小满默默地看了它很久,直到阿安说太诡异,硬拽着她离开。
她没有带走,也没说话。
回宫后不过三日,御前传话,说皇上在御书房失落一件“重要之物”,传闻是外邦进献之珍,宫内严查。
那时她心中就升起一丝不安。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的惊悚在几日后悄无声息地落下。
那晚宫人散尽,阿安已睡熟,她却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衣出门透气。
她脚步一顿,偏屋门虚掩,灯还亮着。
她走过去,推开门。
屋内一盏油灯,静静亮着。缝纫机——就摆在桌前。
和那日在郊外见到的一模一样。
甚至,那道缺口、那枚卡在缝线齿轮里的铜扣,都在。
李小满握住门框,指节发白。
“是谁动的?”
她试着回忆近几日的事,却越想越乱。
她没惊动任何人,只是坐在缝纫机旁,伸手拂过那机器的侧面,像是要确定它是不是幻觉。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
是小时候,一间铺满阳光的小屋,一个女人在踩着缝纫机,边踩边哼歌。
她坐在一边画画,把猫画成了兔子,还被笑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沈如之来香司,眉头微蹙。
“皇上又提起那件丢失的‘机物’,说御书房密钥都未动过。你可听宫人议论过?”
李小满倒茶,淡淡应道:“宫人都说那东西压根不在御书房,是陛下记错了。”
沈如之却盯着她:“那你信不信,这种东西,会自己出现?”
她手一顿,茶水溢出杯沿,滴在指尖。
烫得她轻轻吸了口气。
沈如之低头替她拭水,手势克制而轻柔。
“李姑娘。”他忽然道,“你从不怕奇怪的东西。反倒……好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
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沈大人想说什么?”
沈如之并不辩解,温声道:“那物件本来就没有可怕。”
夜里她又去看那台机器。
它静静地摆在那,像是从未离开过她的生活。
她想了很久,最终从小衣箱里翻出一块碎布,踩下踏板,开始缝合。
针脚走得不稳,却还是慢慢铺出一行行线。
缝到最后一针时,她停下,望着布上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绣的——
“李满。”
不是“李小满”。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也许,这东西,不是别人送来的。
是她自己的一部分,终于回来了。
日午后宫中设宴,乃为远来朝臣接风。李小满不愿赴宴,却身不由己,身为香司掌事,须调香佐酒。
那王爷就在酒席末端坐着。
她未曾见过此人。
只记得入殿那刻,一阵薄荷香扑面,他便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竟站起身,举杯遥遥一敬。
“香味清冷,不似宫中旧调。”他笑道,“敢问,是哪位调的?”
皇上随口道:“是香司掌事李小满。”
王爷目光落到她身上,眼里竟有几分认真,几分探寻:“这位李姑娘……我在南边未曾闻过此香,倒像是……”
他停顿,勾了勾唇:“像是旧梦里闻过的。”
话落满殿寂静。
李小满跪身行礼,不卑不亢:“臣女惶恐。”
王爷摆摆手,不再说什么。只是那双眼,始终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像是翻阅一本未曾读完的旧册。
散席后,皇上留王爷议事,众臣散去。
顾行之也被传去御书房。
小满本欲离开,阿安却捧来一封急信:“是顾将军传来的,封得紧,说姑娘亲启。”
她拆开看,只一句话:
“香司后园见。”
后园风暖。
他站在树下,披一件银灰色披风,风把他袖角掀开,像刀也像雪。
“你去见他了?”他问。
小满不答,只道:“那位王爷什么来头?”
顾行之沉了半晌,道:“镇南王,先帝庶子,镇守边疆多年,手握十万兵马。”
“那他为何来京?”
“为我请命。”顾行之望着她,声音很轻,“也为你。”
她一怔。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他一眼就看上你。皇上身边人说,他求娶你为侧妃。”
小满没说话。
“但他没说真心假意,只说——你是他想带回南地的人。”
她低头看那颗白玉石子,脚尖轻轻一蹭。
“那你怎么回的?”
顾行之嗓音很低:“我跟皇上说,我要带兵打仗。”
“你躲着王爷,也躲着我,”他伸手握住她的腕,“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小满甩开他:“你别再扯我进这些事。”
“可你早就在里头了。”他咬牙,“从你答应嫁给我的那天起。”
她忽然想起那缝纫机。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晚的恐慌,竟和现在的局面一样。
看似平静,却步步藏针。
夜里她梦见自己。
梦里她不是李小满,也不是谁的娘子。
她站在一间老屋中,电风扇吱呀作响,她踩着缝纫机,一边绣,一边唱歌。
一个男人在门外说:“李满,你又不吃晚饭了?”
她头也不抬:“做完这单活。”
声音温柔极了。
她忽然哭了。
翌日清晨,宫中传话:
顾行之即日起赴边,两日内出发。
同一时间,镇南王进宫,再次当面向皇上请旨——
赐婚李小满。
而皇上,沉默了很久,笑着点头:“可。”
香司里的陌生男人
午后,天色未明,宫中香司一隅却灯火微明。
李小满窝在阁楼的角落里,袖口挽起,正蹲着往一个陶瓶里灌玫瑰露,手指被水浸得发白。
“你再乱动,我就让你去浸猪笼。”她冷冷道。
对象不是人,是那只偷吃香料的狸猫,正蹲在柜子上,嘴角沾了点蜂蜡,还一脸无辜。
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块果脯丢过去,狸猫扑过去,啃得上头。
她才转身继续忙活,刚蹲下,就听“咔哒”一声,阁楼门被人推开了。
她回头——
香雾里,一个穿银灰外袍的男人站在门口,眉眼清淡,气息很冷。光从他衣角滴落,是刚从雨中过来。
“姑娘。”他声音低而稳,“你这里……有桂香吗?”
李小满没说话,眯了眯眼——这不是太监,不是宫女,也不是香司的人。
她慢慢起身,声音凉飕飕:“你谁?”
那人看着她,竟不慌不忙,嘴角轻轻一扬:“我是迷路的客人。”
“宫里?”她嗤笑,“客人?”
男人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鬓边不小心沾上的银粉,忽而低声一笑:“你身上这味……很像我小时候梦见过的香。”
李小满挑眉,眸中起了戒备。
他却不再多说,只从怀中取出一块折扇,啪地一声打开。
——扇面是只白鹤,脚下踩着一只铜香炉。
李小满眼神闪了闪。
她认得这幅图,那是岭南出产的一种“暗香炉”,只有镇南王府常用。
男人也不急,负手站在香阁口,忽然问:
“若我说,我是今日从岭南进京,被皇上召见的那位……你,会请我喝杯茶吗?”
李小满打量他两眼,忽地笑了:“你是王爷?你来这儿做什么?”
“闻香。”他淡淡道,“顺便看看我未来的王妃。”
她一愣,随即冷笑:“你做梦。”
男人也不生气,只转身出了门,临走时留下一句:
“梦,有时候是命。”
李小满愣在原地,直到狸猫“喵”地叫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人,是镇南王,萧霁。
当夜,皇上在御书房批奏折,忽听内监低声来报:“镇南王在宫外送来一封折子。”
皇上打开一看,差点喷茶。
——
【臣愿领三月兵权,代顾行之出征,亦愿献三州茶税,求皇上赐婚香司女官李氏——】
皇上翻白眼:“疯了。”
但没人发现,他拇指按在那“李氏”名字上,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