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日出宫踏青,李小满本想避着人走,结果还是和沈如之并排走在一处。

灵灵一边摘野杏,一边指着一处废弃庙宇后的小棚屋喊:“姑娘你快看,那是什么?”

李小满看去——

那是一台破旧的缝纫机,落了灰,摆在藤椅旁,像是被人遗弃在山野多年。

她站着没动。

沈如之倒是走过去看了看,用树枝拨了拨灰尘,低声道:“像是……西洋传来的古器物。”

“你见过?”她问。

“只在工部的典籍图上见过。”他顿了顿,“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李小满默默地看了它很久,直到阿安说太诡异,硬拽着她离开。

她没有带走,也没说话。

回宫后不过三日,御前传话,说皇上在御书房失落一件“重要之物”,传闻是外邦进献之珍,宫内严查。

那时她心中就升起一丝不安。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的惊悚在几日后悄无声息地落下。

那晚宫人散尽,阿安已睡熟,她却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披衣出门透气。

她脚步一顿,偏屋门虚掩,灯还亮着。

她走过去,推开门。

屋内一盏油灯,静静亮着。缝纫机——就摆在桌前。

和那日在郊外见到的一模一样。

甚至,那道缺口、那枚卡在缝线齿轮里的铜扣,都在。

李小满握住门框,指节发白。

“是谁动的?”

她试着回忆近几日的事,却越想越乱。

她没惊动任何人,只是坐在缝纫机旁,伸手拂过那机器的侧面,像是要确定它是不是幻觉。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

是小时候,一间铺满阳光的小屋,一个女人在踩着缝纫机,边踩边哼歌。

她坐在一边画画,把猫画成了兔子,还被笑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沈如之来香司,眉头微蹙。

“皇上又提起那件丢失的‘机物’,说御书房密钥都未动过。你可听宫人议论过?”

李小满倒茶,淡淡应道:“宫人都说那东西压根不在御书房,是陛下记错了。”

沈如之却盯着她:“那你信不信,这种东西,会自己出现?”

她手一顿,茶水溢出杯沿,滴在指尖。

烫得她轻轻吸了口气。

沈如之低头替她拭水,手势克制而轻柔。

“李姑娘。”他忽然道,“你从不怕奇怪的东西。反倒……好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熟。”

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沈大人想说什么?”

沈如之并不辩解,温声道:“那物件本来就没有可怕。”

夜里她又去看那台机器。

它静静地摆在那,像是从未离开过她的生活。

她想了很久,最终从小衣箱里翻出一块碎布,踩下踏板,开始缝合。

针脚走得不稳,却还是慢慢铺出一行行线。

缝到最后一针时,她停下,望着布上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绣的——

“李满。”

不是“李小满”。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也许,这东西,不是别人送来的。

是她自己的一部分,终于回来了。

日午后宫中设宴,乃为远来朝臣接风。李小满不愿赴宴,却身不由己,身为香司掌事,须调香佐酒。

那王爷就在酒席末端坐着。

她未曾见过此人。

只记得入殿那刻,一阵薄荷香扑面,他便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后竟站起身,举杯遥遥一敬。

“香味清冷,不似宫中旧调。”他笑道,“敢问,是哪位调的?”

皇上随口道:“是香司掌事李小满。”

王爷目光落到她身上,眼里竟有几分认真,几分探寻:“这位李姑娘……我在南边未曾闻过此香,倒像是……”

他停顿,勾了勾唇:“像是旧梦里闻过的。”

话落满殿寂静。

李小满跪身行礼,不卑不亢:“臣女惶恐。”

王爷摆摆手,不再说什么。只是那双眼,始终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像是翻阅一本未曾读完的旧册。

散席后,皇上留王爷议事,众臣散去。

顾行之也被传去御书房。

小满本欲离开,阿安却捧来一封急信:“是顾将军传来的,封得紧,说姑娘亲启。”

她拆开看,只一句话:

“香司后园见。”

后园风暖。

他站在树下,披一件银灰色披风,风把他袖角掀开,像刀也像雪。

“你去见他了?”他问。

小满不答,只道:“那位王爷什么来头?”

顾行之沉了半晌,道:“镇南王,先帝庶子,镇守边疆多年,手握十万兵马。”

“那他为何来京?”

“为我请命。”顾行之望着她,声音很轻,“也为你。”

她一怔。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他一眼就看上你。皇上身边人说,他求娶你为侧妃。”

小满没说话。

“但他没说真心假意,只说——你是他想带回南地的人。”

她低头看那颗白玉石子,脚尖轻轻一蹭。

“那你怎么回的?”

顾行之嗓音很低:“我跟皇上说,我要带兵打仗。”

“你躲着王爷,也躲着我,”他伸手握住她的腕,“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小满甩开他:“你别再扯我进这些事。”

“可你早就在里头了。”他咬牙,“从你答应嫁给我的那天起。”

她忽然想起那缝纫机。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晚的恐慌,竟和现在的局面一样。

看似平静,却步步藏针。

夜里她梦见自己。

梦里她不是李小满,也不是谁的娘子。

她站在一间老屋中,电风扇吱呀作响,她踩着缝纫机,一边绣,一边唱歌。

一个男人在门外说:“李满,你又不吃晚饭了?”

她头也不抬:“做完这单活。”

声音温柔极了。

她忽然哭了。

翌日清晨,宫中传话:

顾行之即日起赴边,两日内出发。

同一时间,镇南王进宫,再次当面向皇上请旨——

赐婚李小满。

而皇上,沉默了很久,笑着点头:“可。”

香司里的陌生男人

午后,天色未明,宫中香司一隅却灯火微明。

李小满窝在阁楼的角落里,袖口挽起,正蹲着往一个陶瓶里灌玫瑰露,手指被水浸得发白。

“你再乱动,我就让你去浸猪笼。”她冷冷道。

对象不是人,是那只偷吃香料的狸猫,正蹲在柜子上,嘴角沾了点蜂蜡,还一脸无辜。

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块果脯丢过去,狸猫扑过去,啃得上头。

她才转身继续忙活,刚蹲下,就听“咔哒”一声,阁楼门被人推开了。

她回头——

香雾里,一个穿银灰外袍的男人站在门口,眉眼清淡,气息很冷。光从他衣角滴落,是刚从雨中过来。

“姑娘。”他声音低而稳,“你这里……有桂香吗?”

李小满没说话,眯了眯眼——这不是太监,不是宫女,也不是香司的人。

她慢慢起身,声音凉飕飕:“你谁?”

那人看着她,竟不慌不忙,嘴角轻轻一扬:“我是迷路的客人。”

“宫里?”她嗤笑,“客人?”

男人望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鬓边不小心沾上的银粉,忽而低声一笑:“你身上这味……很像我小时候梦见过的香。”

李小满挑眉,眸中起了戒备。

他却不再多说,只从怀中取出一块折扇,啪地一声打开。

——扇面是只白鹤,脚下踩着一只铜香炉。

李小满眼神闪了闪。

她认得这幅图,那是岭南出产的一种“暗香炉”,只有镇南王府常用。

男人也不急,负手站在香阁口,忽然问:

“若我说,我是今日从岭南进京,被皇上召见的那位……你,会请我喝杯茶吗?”

李小满打量他两眼,忽地笑了:“你是王爷?你来这儿做什么?”

“闻香。”他淡淡道,“顺便看看我未来的王妃。”

她一愣,随即冷笑:“你做梦。”

男人也不生气,只转身出了门,临走时留下一句:

“梦,有时候是命。”

李小满愣在原地,直到狸猫“喵”地叫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人,是镇南王,萧霁。

当夜,皇上在御书房批奏折,忽听内监低声来报:“镇南王在宫外送来一封折子。”

皇上打开一看,差点喷茶。

——

【臣愿领三月兵权,代顾行之出征,亦愿献三州茶税,求皇上赐婚香司女官李氏——】

皇上翻白眼:“疯了。”

但没人发现,他拇指按在那“李氏”名字上,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