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单膝跪在泥地里……
玄色织金的蟒袍下摆,像一片被污染的黑云,沉沉地压在了冷宫潮湿肮脏的泥土上。
昂贵的金线刺绣沾染了泥点,瞬间变得污秽不堪。
他维持着这个极其屈辱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雕,唯有心口那被无形毒蛇啃噬的剧痛和脑海中尖锐的系统警告音,在疯狂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池凌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终于舍得从她那宝贝菜苗上移开,带着点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困惑,落在这个莫名其妙跪在自己菜地边上的男人身上。
这人……长得倒是挺俊。
皮肤白得有点过分,五官像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玉器,就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人的时候阴嗖嗖的,怪不舒服的。
还有这身衣服,看着就死贵死贵的,绣着张牙舞爪的蟒?啧,大热天的穿这么厚实,也不嫌捂得慌。
脑子怕不是有点问题吧?冷宫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突然闯进来,踹坏她的门,踩她的苗,现在又跪着……唱哪出?
她没认出他。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谁。
在她被打入冷宫、全家蒙冤的那一刻起,外面世界的权贵倾轧、风云变幻,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世界,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被她亲手开垦出来的菜畦。
裴砚清晰地看到了池凌眼中的困惑和那一丝……如同看傻子般的嫌弃。
滔天的怒火和杀意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带来心脉撕裂般的剧痛,逼得他脸色更加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压住那股想立刻掐死她的冲动。
【警告!检测到目标人物情绪波动:困惑、嫌弃。与‘真心笑意’偏差值极大!请宿主立刻调整策略!时间剩余:两天零十一个时辰!】
冰冷的机械音如同催命符。
调整策略?裴砚感觉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池凌那张写满“你有病”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片绿油油的、被她视若珍宝的萝卜苗。
几片嫩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叶脉清晰,绿得生机勃勃。
其中一片叶子的背面,一只肥硕的、通体碧绿的菜青虫,正蠕动着身体,慢悠悠地啃食着叶肉。
就是它了!
裴砚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于执行刺杀任务般的凝重和……荒谬的决绝。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生杀的手。
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却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屈辱和强行压抑的暴怒。
他的动作僵硬而笨拙,像是第一次拿起绣花针的莽夫。
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嫌恶到极点的僵硬,避开了嫩叶,精准地捏住了那只正在大快朵颐的肥虫!
温软、粘腻、还在蠕动的触感瞬间通过指尖传来。
裴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强忍着甩手的冲动,用尽毕生的演技,将那扭曲的、试图表达“温柔”的表情再次挂到脸上,尽管那嘴角的弧度僵硬得如同抽搐。
他抬起手,将那只在他指尖徒劳挣扎的肥虫,如同献上稀世珍宝般,递到了池凌的面前。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锁住池凌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屈辱、杀意、冰封的算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疯狂。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咬牙切齿的“深情”:
“娘娘……” 这个称呼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语调干涩得如同枯井,“莫恼。本督……本督并非有意惊扰。”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目光死死盯着指尖那只扭动的虫子,仿佛在确认这荒诞剧情的真实性。
“你看……”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将那虫子又往前递了半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此乃……此乃本督亲手为你捉的虫。”
说完最后几个字,裴砚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高举着那只肥硕的菜青虫,像一尊凝固在耻辱柱上的雕像。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只虫子在他指尖细微的蠕动声,和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心跳。
影七和那几个东厂番役,彻底石化了。
他们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嘴巴无意识地张大,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督主……督主他……他跪在冷宫泥地里……给一个废妃……献虫?!
这画面太过惊悚,太过离奇,彻底颠覆了他们过往所有的认知。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们感觉像在做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池凌的表情,在裴砚说出“亲手为你捉的虫”那一刻,发生了极其精彩的变化。
先是困惑。大大的杏眼里写满了“这人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然后是难以置信。她看看裴砚那张俊美却阴鸷扭曲的脸,又看看他指尖那只还在扭动的、胖乎乎的菜青虫,再看看他跪在泥地里、那身价值不菲却被泥点玷污的蟒袍……
最后,像是终于理解了这荒诞到极致的一幕所蕴含的黑色幽默,一种奇异的光彩骤然在她眼底点亮!
“噗——!”
一声极其突兀、清脆又响亮的喷笑声,毫无预兆地从池凌的嘴里爆发出来!
那笑声像是一串骤然挣脱束缚的银铃,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酣畅淋漓的欢快,瞬间冲破了冷宫死寂的空气。
她笑得弯下了腰,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胡乱地指着裴砚指尖那只无辜的虫子,笑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哈哈哈……亲……亲手捉的虫?哈哈哈……哎哟喂……”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大哥,你这搭讪方式……也太别致了吧?哈哈哈……你是不是……是不是哪个戏班子的伶人跑错地方了?演得还挺投入……哈哈哈……”
她一边笑,一边用沾着泥巴的手背去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完全没注意到裴砚在她笑声爆发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震。
随即紧绷到极致的肌肉有了极其细微的松弛,心口那蚀骨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瞬间减轻了大半。
【叮!新手任务完成!检测到目标人物‘池凌’发出真心笑意(强度:高)!任务奖励: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心脉反噬暂停24小时。请宿主再接再厉!】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裴砚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例行公事感,却让裴砚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
成了!他赌对了!这女人……果然是个脑子不太正常的!一只虫子就能让她笑成这样!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他。
他成功了,以一种他毕生从未想象过的、极致荒诞和卑微的方式。
他看着眼前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形象可言的池凌,看着她沾满泥巴的脸颊和那双因为大笑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恶心、荒谬和被愚弄的暴戾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然而,还没等他消化完这复杂的情绪,池凌的笑声渐渐止住了。
她直起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脸上还残留着笑意带来的红晕,眼神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嫌弃?哦不,这次似乎多了一点评估的意味。
她的目光,像精准的尺子,飞快地扫过裴砚跪地的膝盖,扫过沾满泥的蟒袍下摆和他沾了泥点的袖口,扫过他依旧僵硬地举着虫子的手指,最后落在他那张俊美却阴沉的脸上。
池凌歪了歪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杏眼微微眯起,带着一种菜市场挑大白菜般的精明算计,脆生生地开口了:
“喂,我说……你这一身行头,看着挺值钱啊?”
裴砚:“……”
他举着虫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池凌完全无视了他瞬间变得更加阴沉的脸色,自顾自地伸出沾着泥巴的手指,点了点他袖口精致的蟒纹刺绣,又点了点他腰间镶嵌着墨玉的腰带扣,最后目光落在他那双沾满泥泞的官靴上,啧啧有声:
“瞧瞧这料子,这绣工,这玉……啧啧,扒下来应该能换不少银子吧?”
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肥料钱在向她招手,
“你刚才踹坏了我的门,还踩了我的苗,这损失总得赔吧?看在你这么‘别致’地给我捉虫的份上……”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和善”、极其“明媚”的笑容,像只算计着怎么叼走肉骨头的小狐狸:
“要不这样,你把这身衣裳靴子脱下来抵债?我吃点亏,不跟你计较那点菜苗损失了!”
她话音刚落,裴砚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噗——!”
这一次,是裴砚喉头一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点点猩红,如同红梅绽开,溅落在他昂贵的蟒袍前襟上,也溅落在他面前那片绿油油的萝卜苗叶子上。
“督主!”影七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规矩,失声惊呼,就要冲上前。
裴砚猛地抬手,阻止了影七的动作。
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池凌那张写满“天真无邪”和“精打细算”的脸,里面翻涌的情绪已经不是简单的杀意,而是一种近乎毁灭的狂暴风暴。
然而,就在这风暴即将失控的瞬间——
池凌的脑海里,一个只有她能听见的、欢快又欠揍的电子音突然响起:
【叮!检测到攻略目标‘裴砚’情绪剧烈波动,攻略进度条激活!当前进度:1%!恭喜宿主获得新手大礼包:优质萝卜种子一包!请宿主再接再厉,努力薅羊毛哦!目标人物情绪波动越大,奖励越丰厚!】
池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灿烂,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哦豁?系统终于活了?进度条?大礼包?还是萝卜种子?好东西!
她看着裴砚吐血后那张惨白又阴鸷的脸,又看看他前襟和菜叶上的血迹,眼珠滴溜溜一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她完全无视了裴砚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反而向前凑近了一步,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嗅了嗅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
然后皱起了秀气的眉头,用一种极其嫌弃、极其理直气壮的语气,指着那片沾了血的萝卜叶子,大声抱怨道:
“喂!你怎么回事啊?吐血吐我菜上?有没有点公德心啊!这还怎么吃?这损失你赔得起吗?!你……你赶紧给我弄干净!不然……不然我就去告御状!说你污染宫廷菜地!”
裴砚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口刚刚因为任务完成而暂歇的剧痛,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他死死盯着池凌那张明媚又“恶毒”的脸,听着她口中蹦出的“告御状”这些荒谬绝伦的词句,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力回天。
他,权倾朝野、阴冷乖戾的东厂督主,假太监裴砚,在这冷宫的菜地里,被一个脑子有坑的废妃,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