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月的风透着铁,钻入坊墙缝隙,把一切没封牢的角落都敲得“咯咯”作响。烟垣坊的纸铺街静得厉害,门面紧闭,只有屋檐下灰灰的炉灶冒着一线未尽的烟。寒砾半跪在炉灰堆边,手冻得像木条,指节泛白。他正往那堆灰里摸东西。

昨夜画符失败,他把几块废符压在炉边,想着干透了还能当纸引。可睡前那一眼瞥见,有一块压纸石泛了光,像是被残灵触过。那种光不大明显,颜色说不准,像墨里晕开的茶汁,又像石头湿透后泛起的一层雾影。

“不是个普通石。”他自己低声嘀咕,边说边翻灰。炉灰凉了,上面一层结了壳,下面还有些余温。他指头触到一块边角带纹、质地偏亮的石头,拔出来握在掌心,冻得刺骨。

黑石仍旧无色,指面冰凉,但那种黏手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润”,像干裂石头里悄悄出了点汗。

寒砾用布包好那块石头,又摸出两颗昨天捡的低品灵石,一颗裂得厉害,一颗已经干透。他把这三样东西都收入布袋,小心裹起,站起身抖了抖袖子,朝纸铺那头去了。

今天必须赊纸。不赊,就得放弃术监明日的验纸口;不验,就得等下旬,再排新号,而那样一来,这月的供符资格就彻底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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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老板姓胡,坊里人都叫他老胡,做纸三十年,性子凉淡,算盘打得响。他铺子虽小,却是术者抄初符常来常往的地,卖的是最粗的净符纸,不灵不重,专门练手。

寒砾进门的时候,老胡正在切纸,一刀劈下去,木尺微响。他抬眼看了寒砾一眼,眼神没多起伏:“你上旬拿走的三张,没还纸钱。”

“画废了。”寒砾把布包放到柜台边,抽出一小截灵木,“这段能不能换几张?”那灵木是他前日翻灰堆时捡的,一头已焦,但另一头还残了点香气。

老胡没接,而是隔着柜面望了一眼,“这木料老了,汁水干透,劈出来粉末多,画不稳符线。”

“可你上回卖我那批纸,也早了三月。”寒砾声音不大,但语气实。

老胡一挑眉,没答茬,只用纸秤敲了下柜面:“三张,不能多。”

寒砾收下纸,也不再争,一言不发离开了。他不是不知道讨价,但在这街上待久了便懂,有些人能讲理,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把废的变成用得上的。

他回术巷的路,绕得远些,为的是顺道去看那几个旧铺废料堆,看看有没有新倒出来的残卷。灵纸虽贵,但有时候别人在裁符纸时,会扔下带脉络不稳的边角料,这种东西压住几日后,有时反而更好用——若术符只是抄练用,而非上阵施符,那种纸也足够了。

今天运气还不错,寒砾在一口破缸旁捡到几截烧歪的纸胚,一张像是被溅了灵汁,边上泛着微黄。他挑了两张能用的,揣进袖中,然后赶在落日前回了旧术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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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术巷是坊中最末的一条巷子,住的大都是退了段签的术者,或是还没资格申签的野修。墙面斑驳,巷道狭窄,一到冬天,就湿冷得像灌了水的布团,踩哪儿都绵。

寒砾的屋在最尽头,一扇歪斜木门后头,里头没几样东西——一张短桌、一只火盆、一堆干灰、两块旧布。他回屋第一件事是清炉灰,把今早翻出的那块黑石放在盆底,再堆上一层干净灰,又把那两颗灵石靠着石头一左一右地埋入。

然后才开始调墨。

墨是自己熬的,用锅灰、焦盐和旧纸灰混在一起,加两滴掺水的灵汁,小火煨了三晚。比不上市坊卖的墨膏,但只要手稳,也能拉出符线。

寒砾很久没画成功的火符了。火符看着简单,只三笔,但要写出“点起”、“引燃”、“固形”三重意,线不抖,点不虚,还得控住墨浓干比,对灵压掌控要极准。

他裁了纸,贴好镇石,屏息落笔。第一道横线出得快,第二笔偏了,他默默撕掉,换纸再来。第三次他把符尾收得极稳,整个线条虽然不亮,但在火盆边一靠,纸面竟泛起微微红晕。

他手一顿,拿纸靠近炉灰,那红晕竟随灰中黑石微光同步跳动。

“……真是你?”他声音轻得像吐气,重新将纸拉远,红晕随即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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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接连画了九张符,成了五张,其中三张略带火意,虽不合术监正式符规,但若走灰单市集,也能换到点纸料或废墨头。

最后,他把炉灰中那块黑石翻了出来。

它原本通体乌黑,如今表面隐隐带出一丝灰蓝纹路,像某种不完整的纹壳。

寒砾把它握在手心,沉了一息,说:“若你真能养灵,我便供你一炉。”

他没有幻想这石是宝物,只想着多画几张符,多过几天不饿肚子的日子。像他这样没段签、没家底、没人脉的术学者,最怕的不是灵力枯,是笔不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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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未亮,坊门尚未全开,寒砾便揣着布包去了术监。天色灰暗,风挤进石巷,纸铺街口已聚了七八人,多是野术者模样,有人打着哈欠,有人反复翻着纸卷,有人紧抓着怀中符轴一言不发。

寒砾没说话,只站到队尾。昨夜那五张火符,是他近半月来状态最稳的一批,三张微晕火色,两张纯线收束,若无段签,也应可列入灰档线内。只是他心里清楚,这种“应可”之说,在术监是不值当的。

一炷香后,术监门“吱呀”打开,走出一名身着灰青袍的符审人。他姓鲁,是监坊的低段审官,平日最不喜看野术者混入正列。他身量不高,面色蜡黄,目光锐利,说起话来像是铁尺敲桌,句句带响。

“照规矩,段签术者先行。”鲁符审扫一眼队伍,“有段者出列,无段者后移半步。”

寒砾脚尖动了动,但没移。旁边几人早习惯了这套,也无人抱怨,只默默后撤。

“第三批,四人,进。”鲁符审点名,前头的人依次入内。屋里响起符纸翻动声,还有一人低声争辩,但旋即被勒令封卷——那通常意味着失败。

终于轮到寒砾,他与另三名术者一同踏入屋内。术监屋不大,案几分列,符审立于中央,后方设一火石柱台,用以验符。

寒砾将布包打开,取出五张火符,摊于纸盘中,双手送至鲁符审桌前。

“无段?”鲁符审瞥一眼,“报名号。”

“旧术巷,注销号——寒砾。”寒砾答。

“无段又无坊籍?”鲁符审眉头一挑,神情已生厌色,但仍伸手拨符。

第一张略有火气,符线稳;第二张收尾略糊,但可通;第三张颜色均匀,符气有旋。鲁符审手未动,却从案旁取过一块镇火石,将其中一张轻轻贴上——石面泛起一线红光,虽弱,却连贯。

屋中几人不语。那代表此符至少在灰档线内,有效。

鲁符审停顿片刻,才道:“三成符,按灰档留验,其余二张自收。”说完又低头记录,“无段术者,灰档限评,不得换签。”

寒砾知道,这是制度。灰档线符即便品质再高,若术者无段签也不得上评,仅可备案,不入监档,不计贡术,仅作“散术留验”。

他正准备将两张废符收起,屋中另一名青年术者忽冷笑一声:“有些人啊,一年到头混灰档,不如干脆去熬炉灰,别来占术监口。”

说话的是李进,本坊铜段术士,年不过二十,靠祖父余荫混入正段。他今日带来的符据说是术协评符会前的预练,一看就不屑于与野术者共桌。

鲁符审未制止,反而侧目一扫,似默认。

寒砾抬头望了李进一眼,没吭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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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术监后,他在纸街口停了一下,眼神落在巷口东角——那里是灰单匿铺挂榜的地方。每月初三和初九,灰单铺会更新“散户求符”榜,张贴的是不由术监挂号、不经术协备案的用符需求。

今日榜上有条火灶修符求单,是坊中一户做粗面汤铺的老夫妻挂的,要求简单——符需稳火,不炸炉,不引灰。酬价不高,只抵两张粗纸和一壶面汤。

寒砾当即揭下榜条,按下手印,算是“接了”。灰单规矩一向简单——谁揭下,谁应承;如三日内未交付即废号,再揭者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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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户人家在巷中靠水口的一角,炉台老旧,火眼歪斜。老夫妻听见有人应符,赶忙迎上。寒砾一言未多,只看了一眼炉口便道:“炉底有旧符灰未清,要重起。”

他用随身火刀割纸角,又洒入些自熬的墨渣,开始重画符。他用的是昨夜那块黑石引过炉灵后的炉灰,做引灵载纸,再加上一小撮旧灵尘拌墨。

画符过程极慢,他在灶边蹲了足有一刻钟,五笔才画完第一线。老夫妻站在旁边也不敢催,只听得符线成形那一瞬,灶口“噗”的一声,一缕红火缓缓升起。

火不旺,但稳。

寒砾后退半步,低声道:“半旬不灭。”

老夫妻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作揖,道:“先生,咱只有粗茶薄饭……可若您不嫌弃,便留下吃一碗热面罢。”

寒砾摇头,只说了句:“纸我收下了。”

临走前,灶火跳了一下,他回头望见那缕火苗中隐约浮出一道极细的灰脉,熟悉得很,像极了昨夜那块黑石浮出的纹。

他没有作声,只低头快步离开了。

回到术巷时,他将黑石翻出放在炉中,旁边放入新得的那两张粗纸。火升时,纸边纹脉轻轻颤动——那是灵正在被诱出,纸在“孕”。

他望了它一眼,轻声道:“你若真能养灵,明日我试控风。”

黑石无声。但炉中浮光不灭,如火生骨。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