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未熄,黑石却静。
寒砾半夜回到旧术巷,身上还带着茶铺灶口残余的灵气,符墨未干的味道粘在袖角。炉中灰浅,纸却暖。他靠在墙角,右手握着那枚昨日成符后重新入炉的控风符,左手却始终按在胸口。
心跳慢得可怕。他从未这么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呼吸——是符斗之后的精耗回涌,也是黑石异动引发的微震。
就在成符那刻,他分明听见脑中一声细响,如石中裂纹开缝,有微光从意识深处亮起——非术,不像梦,更不似幻象。
那光灼了他识海一瞬,便沉了下去。
黑石安然。可寒砾知,那不是结束,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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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旧术巷竟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赵瘸子拖着半瘸腿走进屋时,背后还跟了三个老脸,一个年轻脸,手里各拿着半干符卷或墨瓶,脸上写满了“有话说”。
“你昨天一符压李进,市价出榜,全坊都知道了。”赵瘸子大咧咧道,“现在可不是你一个人在抄符了,灰市这下真动了。”
寒砾不言。他知道。
昨天那一符成了,坊内原本靠掮客吃单的灰术者,一夜之间挤进了价榜边缘。术监沉默,未立即下令,却放出两道“约言”:
一,灰档术不得接四品以上控符,违者不予登记。
二,市坊术墨铺不得向“未段无坊者”赊售调墨原材。
说白了,就是——不给名,不给料。
这套压制不是明令,却致命。术监锁你制度,掮客断你口粮。再不组织,灰术等死。
于是赵瘸子找上了他。
“咱得组一票人。”他说,“你名声已出,现在是时候反打一次了。”
“怎么组?”
赵瘸子咧嘴笑道:“‘炉心’,听过么?”
寒砾点头。
那是一个传了五六年的坊间术者互助圈传说,最早是被段签除名的术士私下集结,用以共享符图、交换纸料、救济旧符技艺者。
传说不真,没形,也无声。但这一夜,它忽然有了机会成真。
“你名已起,你不点头,谁也不敢真立。”赵瘸子望着他,“你在炉边守过纸灰、啃过霉符、压过石种,咱这些人信你。”
寒砾沉吟片刻,道:“我点头,只设三规。”
赵瘸子一愣,“你说。”
“其一,‘互助料’,所有人每月共享灵材、符灰不少于两成;”
“其二,‘共修符’,所有人每三旬需提供一式可传授实用术符,不可藏术;”
“其三,‘代价守’,任何共享所得,必须付出代价,或工时、或材料,禁止白取白拿。”
赵瘸子听完,顿了顿,竖起大拇指:“你这规矩,比术监写的都中听。”
其他人纷纷点头,有人问:“寒兄,那你愿不愿将控风符式也入‘共修符’?咱们坊里,已十年没人能抄控风了。”
寒砾没有立刻答,只转身从炉中取出昨日成符废料,手指一一点开,一枚裂纹灵石、一张退火边纸、两道弯折灵灰线。
“你们若真想学,就得从‘墨废’开始。”
他把材料摊在桌上,“我能抄,是因我愿熬。你们若不愿用三晚炉灰去换三寸符纸,那学我也无用。”
屋中一阵沉默,随即有一人咬牙:“我愿。昨夜我家孩儿病,买不起药,我连画火符的钱都没了。只要你肯教,我守三旬炉也认。”
寒砾点头:“明日午后,我写符图,不传讲,只看手。”
“炉心”第一课,即将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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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街坊不安。
掮客闻风,术墨铺第二日便齐刷刷挂出告示——未段术者不得赊料、不得试墨、不得入内问价。
赵瘸子拐着脚走了一圈,回来说:“完了,术坊全封。”
寒砾却只道:“那就做。”
“做?”
他指了指炉:“三日前我入炉黑石时,符线自动聚墨,那石能养料。”
“昨夜控风时我尝试了一笔脉乱,却因石火所稳。若用其灰养墨,拌纸,可成‘炉墨纸’。”
赵瘸子眼中一亮:“你是说,自炼灵纸?”
寒砾点头:“纸不须高贵,只要能通气导脉,便可抄术。术价打我们,不是断本,是断入口。我们只需自立一‘口’。”
“炉心”第一次真正集结,定在五日后。
他们要在破屋中,生火育纸,抄出第一式炉心符。
而寒砾知道,那一夜,炉中的黑石若再动,将不只是灵涌——它将裂。
他低头望着炉火。
那石,像是回应他念头一般,忽地浮出一道青灰裂痕。
火未升,光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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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心炼纸失败,是从第二炉开始的。
第一炉,由寒砾亲自调灰控火,加入少量炉灰与劣灵石末,虽火力偏弱,但勉强炼成七张符纸。纸色灰黄,脉络不稳,却能导墨成符,算是打破了术监对“灵纸必须出坊”的垄断说法。
第二炉时,因灰术者众,纸料有限,众人轮番入火,其中有个年轻术者墨迟,急于试图,于火温未稳之际擅加灵粉。
那粉,来源不明,却掺有废药渣与涤灵碱。炉灰骤然鼓胀,温爆未控,炉中啪地一声炸响,三人被溅出灰火,墨迟脸上立起两道红痕。
炉心屋中顿时一阵乱,有人喊水,有人扑火,有人骂墨迟乱来。
寒砾冲上前,一手掀开炉盖,将黑石拖出,用布裹住,只见石上再现一道极细纹脉,呈树枝状向内扩裂。
赵瘸子一把抓住寒砾肩膀,“不能再炸了,这炉若毁,你那石也废。”
寒砾压下心口震意,回头看众人:“从今起,非领符者,不得投料,不得主火。”
众人皆低头应是。
炉心初成,便遇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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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混乱未息,门外却有人轻敲两下,随即推门而入。
是一少年,约十六七,衣着寒素,眼神灵活。他未说话,只递上一封黄纸信,“赵前辈,术市门前有榜主邀议。”
赵瘸子一看,脸沉了。
“掮客了。”他说。
寒砾接过信扫一眼,纸上写着:
“坊市近日符市失衡,野术横行,望旧识赵氏出面协调。若灰术执意乱价,后日将由市坊段签上门巡榜,依术价律令封灰禁字。”
信末落款:“林锈斋 · 百印主事 · 市门监榜三号”。
寒砾将信纸搁火边,一把点燃。
火烧纸香,不留墨渣。
赵瘸子苦笑:“这林锈斋,靠掮客起家,当年在术监供货门前跪过三旬,如今也学会压人了。”
“他们怕什么?”寒砾问。
“怕你这张控风符能卖成常规。”赵瘸子说,“一旦灰术能炼纸,自成图,自卖符,掮客就成空壳,术监成摆设。”
寒砾没再言语,只看向黑石。
石中光痕已暗淡,像是经历一次耗火大潮后虚脱。他知这是警兆,再不调养,石灵恐破。
可如今要续纸、成符、立价、护炉,哪一样不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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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炉心又聚。
这回由寒砾亲自调配灵灰。他将黑石灰刮出,混入市坊拾来的破碎灵石粉,按三比一比例入料,再将其熬成“符母浆”。
“你们看好了,这批料,只能供六张。若再出错,今旬就再无纸可出。”
话音落,一人举手,是个面生女子,裹着灰布袍,声音清亮却不高,“寒先生,若我提出改纹,可否预先试笔?”
寒砾一愣,“你叫什么?”
“柏桑。”她说,“坊中人,前月段签除名,愿以半旬炉灰换一次试图权。”
屋中一阵轻声议论。灰术圈虽讲互助,但“共符改纹”尚属首例,等于挑战主符人的图形标准。
寒砾看了她一眼,点头:“一笔。”
柏桑不再说,起身走到符案前,调墨,伏案,仅绘一线。
那线不长,却在控风尾脉加了一道轻微回折,犹如风吹墙角转流处,微妙却巧。
寒砾目光亮了一瞬。
“此法可稳上三息。”柏桑说。
他没言语,只将她笔迹拣出:“你明日起列炉心二阶,可入图。”
屋中一阵轻声赞语。
灰术者从来少图匠,皆因术图为谋生之本。寒砾破例纳入他人之笔,意味着“炉心”不止有他一个“符师”,从今起,图可共研,线可共改。
这事,传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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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术监发榜:
“为防术市扰乱,灰术私炼灵材者即日起列黑榜,段签术者不得协同,不得传授,不得交易。”
与此同时,市坊符料铺清查灵灰来源,凡售予“无段名术者”者,一律停供三旬。
炉心众人聚于夜中,几无言语。
有人担忧:“我们是不是做早了?”
寒砾望着炉火不语。他知道,这是术市惯招。
一旦术价机制感到威胁,便先断你料,再封你名,待你熬不过饥与寒,再降符价邀你归队。凡肯弯腰的,便封一纸“替段名”还价入列。
可寒砾心中早有决意。
炉火旁,他将黑石置于灰上,忽见石中生出一道旋裂细纹,呈环状螺纹,似乎在向某种远古结构靠拢。
赵瘸子瞥见那光,低声说:“这石,是不是有点……旧得过头了?”
寒砾却说:“或许,不是旧。是比我们早。”
炉火未尽,纸已温熟。
他们要的不是术监认可,不是掮客封条。
是下一张能自给生息的,灰符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