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杂艺街东角的斗符台,一早就围满了人。

那是一座三步高的石台,用旧纸板铺底,三角架支着帘子,斗符时帘落两侧,所有笔线一清二楚,谁画得歪,谁落得慢,全街都看得明明白白。

寒砾站在台左,身上只带了一支笔和三张火层符纸。他没穿术袍,也没绑手套,袖口掖得紧紧的,露出指节清晰的手。

对面那人叫程予,穿灰色练袍,手腕上缠着墨线缚绳,一看就常斗。他带的是两支笔,一长一短,还有小炉一口,专门调火墨。

台下众人低语:

“这寒砾不带墨炉?那他只能用冷墨?斗不出压制术的。”

“他不会就靠那‘尾线三笔’的名声来唬人吧?”

“他前几符是好,可斗符不是画好看,是谁压得住谁。”

柏桑在人群里不出声,只眯着眼看寒砾的袖口——她知道他左袖藏着石,但这场斗符,他应该不会依赖它。

他要画自己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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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笔敲了下木锣:“斗符三轮——术效、稳续、压制——每轮落符一张,中途不得口语控意,不得动用助术。”

“笔落既定,不得返描。三轮后,符帖公评。”

程予先出场,他挑了长笔,画“火触符”,是压制系符术,用来夺术者灵息平衡,一旦贴中可让对方气滞三息。

他下笔快,落线猛,符气初成即见红焰涌动,纸上浮起一层真火纹。

“好家伙,火层纸都起纹了,这是要开真压了。”

轮到寒砾,他看了一眼对方的纸,挑了张更薄的副纸。

他画的不是术术抗,而是“息稳符”——不是对敌,而是自固。

纸一铺开,他笔走偏锋,从底部先落小弯,再三转折返,像是画了个半闭的门。

“他这是……保符?”有人低声。

柏桑却看懂了:“他不是要斗赢,他是要先让自己不败。”

第一轮评出,符效比不过,程予一胜。

寒砾神情如常,只低头掸了掸袖口的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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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是稳续。

这一轮,比的是谁能让符线在术力施加下保持最长“稳定延线”时间,不断、不溢、不裂。

程予这次用短笔,画“火脊符”。他起笔于中央,绕纸三圈,每转一圈火意便强一分,最后整个纸面被火脊勾得如同骨脉连身,稳得惊人。

全场发出低低一声:“这才是斗家的本事。”

而寒砾——

他挑的纸是最粗的灰骨纸,一落笔,居然故意断线。

“他疯了吗?这不等于自断符气?”

“你看他断了四次了,还在断?”

但柏桑眯着眼看得比别人清楚:

“他不是乱断,他是……反构。”

寒砾画的是“续脉符”,这是一种极少用于斗术的修补符,用于重塑已破术线。他先写断,后补,一笔接一笔,如同自己试着在斗中“修复符线”。

他在赌——赌自己是否已能不用石,独自重塑术路。

那一刻,残阳笔并未动,但石——石在他断到第四笔时,忽然轻轻发出一次“延迟共振”。

不是协同,也不是修正。

是石在观察他写了什么后,才“追”上去做出回应。

而那次回应,恰好把寒砾最后一笔的歪脉,重新拉入正轨。

纸上的线,瞬间回稳!

第二轮评出,稳续时间虽低于程予,但纸脉修合度高,被评为平手。

寒砾第一次,在斗中靠自身结构+金手指延迟反馈,写成一张真“复构符”。

他眼中一亮。

“我可以,真不靠它,也补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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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轮,压制。

程予这次选了“锁气符”,意图直接封对方符气出口。此符极毒,一旦成功落于对手术器或衣衫,术效立失。

全场屏息。

寒砾却不选攻,他下笔的是一张“留气符”——保术者符气不外泄,等于封体内术气,使外符难以锁定“气印”。

程予落符时,火纹已起,寒砾却慢一线成符,偏偏那火纹落下之际,他纸上那道“弯引脉”将火力导入符内,等于“借来火线,自我封圈”。

纸上两符同时震响,但火气未入寒砾内脉。

评卷官迟疑半晌,举旗宣布:

“第三轮,寒砾胜。”

台下人群一片低呼。

柏桑眼中却是极静。

她知道——

那封圈线法,是“陌河副笔”中曾练的一笔术。

但寒砾今天,用的是他自己的笔,自己的手。

而那张符,落得极准,石未动,笔未抗。

是真正的——术归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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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符结束后第三日,纸坊公报榜下贴出一纸封令:

“寒砾,经术坊术监三轮评符建议,确认具备段术稳写资质。特此通知,入段评议提前七日进行,需本人出席术坊内堂,书三笔复符作为段评实审依据。”

炉心屋这天第一次来信的是纸坊正式调令,不再是封笔线、临调单,而是术坊内堂直接指派。

赵瘸子喝着粥念了几遍,终于确认这不是个吓人的假调子。

“你是真要转段了。”他说,“以前是街坊画画吆喝,现在你一落笔,段坊都得记你一档。”

柏桑将信纸翻来覆去看,眉头渐渐皱起:“你看,这封调令后边有个备注。”

寒砾接过看:“段前复符评议。拟选符案——残阳案第一式:‘引火封意’。”

他眼角一动。

这是一张曾在术坊封印档案中禁用的旧符。

据传是三十年前残阳笔试写“自封术识”的术式,被定为“不定式”、“不循人意”,因当年无人能复,且疑有逆符性质,因此被封为“残谱”。

现在术坊,却要他复写这张?

“他们这是要我试笔,还是——试我是不是它的人?”

赵瘸子啧一声:“都到了这步了,你问这有啥用。”

“这就是封段试胆。你画了,哪怕不成,他们认你;你若不画,那你这录签就永远挂‘疑符档’。”

柏桑却道:“但你画了,就得面对一件事。”

寒砾看着她:“哪件?”

“它不是让你写,是想看你能不能写出‘不一样’的那张。”

“残阳案里最怕的,不是复写旧符——是写出跟当年一模一样的那一笔。”

她说完后,屋里静了很久。

炉火像是有些颤,旧纸卷卷角微卷,像是也听见了那句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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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寒砾未睡。

他铺开纸案,未开墨,只把那支残阳笔放在中央。

他盯着它,低声道:“我画过你的路,也试着退开过。现在你我还要走下去,得有个章法。”

“你能画的,我不一定要画。”

“你画不了的,我也会试着画。”

“但你若还想借我手走线——你得自己说话。”

话落,他闭目调息,准备入定。

可就在这时,笔动了。

不是石动,是残阳笔自己滚了一寸,笔尾碰到纸角,轻轻一点。

然后,就像受到某种无形的“引导”——它自己立了起来。

那瞬间,石也发出一记极轻的“鸣响”,像是在对笔的动作做出回应。

下一秒——

残阳笔竟在无人执笔的情况下,于纸上划出一道极细的灰弯线。

那线极浅,几乎看不出形,只在纸面留下微微折光,像一条旧术脉记忆被重新“激活”。

寒砾睁眼,愣了。

“这是……‘引火封意’的第一笔?”

笔自己落线,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灵器,它没有术魂。术坊早就检查过——残阳笔只是术材高、线迹稳,没有所谓“自主术识”。

可它今晚画的这一笔——不是偶然抖动,是完整、准确、带有术力痕的真实落笔。

寒砾用试符纸细查纸纹——线成七折,形如火缚,弯脉定识,正是传说中残谱的第一笔术封结构。

他坐直了身,点亮案边全灯,三张火层纸铺开,残阳笔放中间,石置右,副笔搁左。

他不再试着叫谁动,也不等线“自动落”。

他拿起那支残阳笔,对着那条自动落下的“引火线”,轻声道:

“若你是记忆——那今晚我来替你落一次。”

他稳稳下笔,将那道线重走一遍,笔压不重,但线脉沉稳。

石没发热。

但在那一瞬,纸下“旧脉”浮出微光。

这不是他画的,是笔在他手中记起了“当年它曾被画过”那一笔。

不是术识传递,是“物的记忆”在术下觉醒。

柏桑从门口静静看了一眼,没打扰。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寒砾已不是“候段术者”。

他是那个能握住笔,却不会被笔夺线的人。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