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段坊术评堂建在雨市西南角,是整个雨市唯一一处由五坊共管的术议场。每月只有两次评段开放日,平日里冷冷清清,一到评符期却热闹得像茶市。

这天还未午时,寒砾已站在堂前内院,怀里抱着三卷纸、一支笔、一块旧石,还有纸坊开具的“材料用账”。

他站得笔直,眼前却是条长得看不见头的楼梯。

术评堂有一个不成文规矩——凡是首次参段者,必须“步行三十三阶”,寓意“笔上三成,气稳三程”。

柏桑在台下替他办手续,赵瘸子远远蹲着看,嘴里还在嘀咕:

“他真敢画那‘封意全线’?别说段术,就连段监都没几人敢碰。”

“这要一笔没画好,不止术监不收,说不定段价还得倒扣。”

旁边有术役接口道:“听说这一次段坊评委给了他‘自购制符权’,材料钱要自己掏?”

“没错。三张火脉纸、两支备用副笔、附火墨各一包,加上台费和术监劳金——小一百五十灵石。”

赵瘸子差点站起来:“这么狠?”

“这还是术坊给他打了八折的评符价。”

“寒砾自己掏?他哪来那么多?”

柏桑把一张短账单递过来:“他之前斗符赢了两张原符,转手卖给纸坊,得了八十灵石;又把炉心屋库存墨水卖了部分,再加一张术监认证的‘尾线副符’底稿,才凑够。”

“他……是把自己全身术本都压上了。”

**

术评堂内,三位监评官坐于高台,段衣带火印,目光各自扫视案前材料。

一位中年监官翻着评单,开口:

“寒砾,本次段评,依旧规需落三符:术正符、术续符、压定符。”

“你申请在‘术正符’环节尝试复写残阳旧案术式‘引火封意’,经段档室特批,予以通过。”

“但须申明,该符未列术谱,亦不计常规段点;若落笔失败,后两符须自证气稳。”

“你可确认?”

寒砾站得笔直:“确认。”

监官点头:“开堂。”

堂门大开,三十三阶下数十人围观,符匠、术役、杂艺街匠人乃至纸坊学徒都有,几名老者坐在角落,是当年曾封残阳术案的见证人。

寒砾走上高台,将纸铺好,残阳笔握入右手,副笔置左。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你若记得,我便不问;你若不记,我便照我意。”

笔头轻轻一触纸面。

第一笔——弯封脉——落。

笔走极稳,如夜风压沙。

第二笔——折绕气线——缓。

纸上泛起一层淡灰浮线,是符气外显,说明笔下术识已开始成形。

台下老者面色微变,有人低语:“这两笔,是原旧式,没偏。”

监官也开始认真看。

**

第三笔——最难。

这一笔需穿过术气主脉,再将前两笔“火意”与“封识”部分“锁闭入纸”。

若稍偏——术意不入;若稍重——火意反噬。

这一笔,旧谱上原写的是“直贯穿心”,被认定为“术违人心”。

寒砾停笔三息,残阳笔微微一震,他似是听到一声极轻的回音。

不是耳中响,是指尖“浮起一股意念”。

——那是笔的意,不是他的。

他没有动,可笔在发“第二次落线意”。

它想自己落下那笔。

那一刻,他明白了——若他不管,它就会重复三十年前那一笔。

它记得那一笔,且仍想落下。

但他没有松手。

他冷冷一句:“你不是主笔。”

下一刻,他手中猛然转腕,将那一笔“折”成了一个侧绕封意。

不是“贯穿”,而是“包封”。

纸上光气微浮,那原本该向心贯入的术气,竟在他手下一弯,避过主脉,自绕至下角而封!

整个堂台静了三息,连监评官都一时间忘了举旗。

然后,老监官咳了声,拍案:

“第一符——术正落定。”

“此符非原残谱之术,意出自构,记为‘折式封意’,附案存评。”

**

寒砾放下笔,轻出一口气,抬头看台下柏桑,她眼里没有笑,但握着的手轻轻放下。

“他没有让那笔赢。”

赵瘸子低声:“但那笔也没输。”

“他在跟它共写,不是反它,也不是顺它。”

“他在——立自己的笔路。”

**

评符未完,但那第一笔,已足够让所有人记住这个寒砾:

他不是谁的徒,不是谁的笔路之续;

他只是那个,能“接住术之意念”,又“不被其夺走线权”的人。

术评之日,炉心屋小账本上花出一百五十八灵石,但赵瘸子仍写下了一行字:

“第一张真正不靠任何人赚来的——寒砾线。”

--------------------------------------

“第二笔,术续符——三息内续接原线,不得脱脉、无补。”

监评官话音刚落,堂上钟鸣响起。

续线,是最考验术者笔力与识稳的环节。

寒砾站定,看了片刻刚写完的“折式封意”,却没有立刻提笔。他知道这笔续线,若依照残谱接法,必须再以一笔“火升”,才能连通尾识。

但他没有那样写。

他沉了气,只在纸角轻提,笔锋从那弯线边沿勾出一道浅纹,直接绕向纸心——不是火升,而是“隐引”。

台下术匠中有人低声:

“这是……南渊坊那边的续线法?”

柏桑点头:“‘曲引通脉’,是南渊术坊常用于非火系的术引方式。”

赵瘸子皱眉:“他怎么学会的?”

柏桑道:“他以前在纸书楼当帮匠,纸书楼与南渊坊常走书符交换,他可能自己看会的。”

另一名旁听术者补充:“南渊坊那边重线轻力,尤其擅长绕弯收尾,一般用于‘术卷’或‘人身符契’。能写这续法,说明寒砾不止懂雨市的路子。”

果然,这一笔虽未走火升,但稳稳引气,线未断、气未滞。

监官记录员小声通报:“线稳。未见术意外引,续脉成功。”

监评官敲令木:

“第二符,术续落成。”

**

第三符——压定符。

是决定是否具备术段资格的“封顶符”。

寒砾拿出一张厚符纸,这张纸不同于前两张,是一种夹骨火皮纸——南洲坊特产,纸质坚脉但对笔极“挑”,若笔锋不利,线极易滑走。

监官一挑眉:“你要用这个?”

寒砾点头:“我想画一次,真能‘压下自己前两笔’的线。”

“用错笔,压不了;写错力,碎全符。”

有人哂笑:“不怕碎符,就怕碎了自己。”

可寒砾却很平静。

他知道这一笔,不能靠残阳笔。

他收了那支主笔,只用副笔出线。

柏桑心中一紧:“他要真断依附了……”

赵瘸子低声:“那才是真的转段了。”

**

他落笔。

这笔写得极慢。

不像斗符时要快准狠,也不像复符时要复出旧痕——这笔,是寒砾自己试图**“封自己术识”的一次落线尝试**。

纸脉起纹的那一瞬,石微微震了一下,却没有过干预。

是认可,也是观察。

纸上浮现一层封弧。

不是火线,也非术锁,而是一种模糊的“术感压制”,似乎能将前两笔符意“锁定在纸层以下”。

台下一位年长术者低声道:“这是……西岭坊旧谱里‘静下封’的法子。”

“是。西岭坊属于五陆之一‘幽厓洲’南支,那边重术感克制,不强调强攻,而注重‘术止于识’。”

柏桑低语:“你是说他还会西岭封术?”

“不是会,是他知道怎么用这种纸,写出类似结构。”

“他不像是被谁教过的,他是……一路走来自己学出来的。”

封弧落稳,纸气收缩,三符纹浮。

监官起身,举令印:

“寒砾三符落成,线准意稳,虽非按谱,却符义成立。”

“段术评议暂定:准段乙级。”

场下一阵轻声骚动。

乙级已是段术入阶中的中等之位,意味他不但通过了,还可能在之后直接调配为术卷长、符坊小监,具一定材料申用权与评符审书权。

对一个从炉心屋走出的普通符匠来说,这一跳,已不是升阶,而是——进入了术权结构之内。

**

术评结束,当天夜里,炉心屋灯未灭。

寒砾回到屋内,将三张落笔符贴在墙上,铺开一卷旧纸。

柏桑靠在门边,轻声道:“你画完了,就算是真进去了。”

“段评监可给你下调书?”

“给了。下月可申请纸坊副段试编,或者南渊坊术函认证,拿副术监头衔。”

赵瘸子在一旁嘀咕:“有这头衔,再出去斗一次,符价得翻三倍。”

“不过说实话,你这三符不是随便谁能写的。”

“东陆坊的术家,喜欢火;南渊坊的术匠,擅气;西岭的旧谱压得稳。”

“你一个人把三个地界的风格都用上了。”

柏桑轻声接道:“五陆术分,每洲本有偏向。你这写法,也许是你自己摸出来的,但也许……你写过别人的线。”

寒砾没说话,只抬手轻轻覆上那封“引火封意”。

纸下未燃,笔未响,石静卧桌角。

**

第二日清晨,炉心屋门缝又送来一封信。

这次是陌白的字迹。

“你写得那一笔,不是错的。”

“但你该知道——当年封主符的,并不是陌河。”

“主符,是被写出来的。不是被谁决定的。”

“你若落下那最后一笔,我就不必回来。”

信中没有再解释,只附一物——一块半残“符骨纸”,纸上未写完整,却隐约可见两笔“非残谱”的独特走线,像是——另一个方向的“封意图”。

寒砾盯着那线。

那线像是没有走完。

也像是在等他——替它走完。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