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残谱。”
柏桑盯着桌上的半残符骨纸,眼神难得带了点紧张。
那纸比寻常火层纸更厚,质地泛灰,边角有一小截骨质纹痕,说明它不是写在普通纸上,而是“骨纸”——一种专用于“术源刻线”的载体。
寒砾没有急着落笔。
陌白寄来的东西,从不含糊。这次纸上虽然只落了一笔半,但每一弯、每一顿,都与残阳旧式大不相同。特别是尾段,那道未写完的符尾,有股熟悉的偏弯力道——像他在段评时画过的“折式封意”。
“陌白不会画假的。”寒砾低声说。
“但她写这笔的意思是什么?”
赵瘸子在一旁揉着眼:“她不就是想告诉你——你走的这条路,不是陌河的那条,也不是她的那条。是你自己写出来的。”
“那这符还补吗?”柏桑问。
寒砾没说话。他把那块纸放到案上,用灰炭笔标了几个线角,然后挑了最细的副笔,轻轻描下那道未完的尾弯。
纸气未动,笔意也未起。
但当他刚要收笔时,石在一边忽然轻响一声——不是共鸣,不是提醒,而是回音。
一瞬间,他心中浮出一个念头:
“这不是陌白在落线——是她在接我未落下的那一笔。”
“她写到这里,是想让我自己把它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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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炉心屋收到术坊传来的一纸令简:
“段术者寒砾所落‘折式封意’一笔,已被幽厓洲术监部备案为‘疑似禁式脉构’,需入‘线审所’接受线由确认。”
柏桑一听脸色就变了:“他们上报了?这么快?”
赵瘸子翻着那纸,嘴都张大:“线审所?这不是普通审符,那是查术源的地方!”
“他们觉得寒砾这笔线,不像是‘自学’出来的,而是——可能写了不该写的。”
寒砾神情不变,反而沉声问:“线审所在哪?”
“就在术坊东角塔楼,平时封着,只有三类人会进去:涉禁术者、术盗嫌疑、还有……被指控模写‘术外源’的。”
柏桑接话:“你这张‘折式封意’,他们怀疑你抄了幽厓旧线。”
“但你也不可能说那是陌白寄给你的。”
“陌白现在什么身份你清楚吗?她……已经三年未报段,不属任何术坊。”
赵瘸子:“你说出去,就等于承认你跟一名‘术外人’有线来往。”
寒砾点点头,慢声说:
“那我就得画一次完整的,彻底不同于任何洲术的那一笔。”
“把这笔线,从他们以为的‘旧术’,变成我寒砾的——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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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审所极静。
寒砾带着残阳笔与副笔,被术坊术役领入塔楼二层。守所官是位中年术监,灰发束冠,声线极稳。
“寒术者,你被通知复现术线,不是作为追责,而是需确认你所用术式是否属‘洲外线迹’。”
“若证实为你所创,则段录不变;若证实为模写,术坊有权封存你的段名直至下一次段评。”
寒砾只应了一句:“请开纸。”
一张黑底封墨纸被铺上案——这是术坊专用的“溯源纸”,所有线迹都会被放大为“脉痕”,若有旧符重叠或照抄之嫌,纸面会显示“线幅重痕”。
这纸极难写,但能证清白。
寒砾不选残阳笔,也未动副笔,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旧竹笔——是炉心屋最早时他磨的。
“此笔,未曾录过任何符脉。”
监官点点头:“可记为净笔。”
寒砾下笔极慢。
不是试着复原之前的“折式封意”,而是从那半张符骨纸上未写完的笔段重新出发——他不绕,不折,只在尾弯处稍作微勾,再封入一笔“锁封角”。
全堂无声。
笔落成式,纸无异痕。
“线幅无重,脉痕清正。”
术监盯着那一笔线许久,终开口道:“此线未录于幽厓典谱,也未显残谱痕迹。”
“是你写的吗?”
寒砾淡声:“是我落的,但我没说我是第一个。”
“这笔线,从我开始才算真的——成了。”
监官盯着他片刻,忽而轻轻点头。
“段术者寒砾,线由确认,审完。”
“你的这笔,未归谱、未归洲,但也未归错路。”
“记为——异笔入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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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线审所,寒砾坐在楼阶下。
柏桑远远走来,递给他一包热豆包和一碗热姜汤。
“你一早出门,没吃一口东西。你不怕画着画着,真把自己画虚了。”
寒砾接过,手还热着。
他没有立刻吃,只轻声说:
“我不怕画到虚,我怕……这手里的线,是别人帮我虚写出来的。”
“我若没亲手走过,不知它怎么转过来,别人给我再好的线,那都不是我的。”
柏桑坐下:“你现在已经进段了,连线审都过了,还有谁能说你不行?”
寒砾望着远处术坊的楼顶,有些风吹过,像一页页旧纸在空中慢慢翻。
“不是他们说我行不行。”
“是我得让这笔……有我自己的声。”
他没有看桌上那封骨纸,但他心里知道——他已经听到那纸下,有一声线响。
那不是残阳的,也不是陌白的。
那是从他自己手里落下的那一笔,第一次,真正发出了属于他的——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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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白是傍晚进城的。
她没穿术袍,只披一身褐色匠衣,面上没遮,手里只提着一张纸卷,步子不快,却每一步都像早已画好轨迹。
当她踏入雨市术坊门前时,门前两位术监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陌白?你不是三年前就……”
她只淡淡开口:“我要递补残阳案尾线补符。”
监官愣了一息,立刻将她引入术评堂。
术坊堂上灯未亮,寒砾仍在偏院收纸。他刚落笔一张符测,赵瘸子就匆匆跑来:“快回来——陌白回来了!”
“她人呢?”
“术坊里,还带着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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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议员座下已满五席。
纸坊老监、段坊主评、术监长老、符书执律与新设线审所所长全数到场。
陌白站在堂前,不卑不亢。
“我递符,非为挑战。”
“我只为提出一个补线请求——残阳案中最后一笔封锁式,三十年来皆未复写。”
“今日寒砾已写出‘折式封意’,但无尾线封合。”
“我愿他补画此符,作为本案尾章之议定参考。”
术监长老眯着眼看她:“你是说,让他补残案?你不是术坊段人,哪来的议定资格?”
陌白淡声:“我是当年‘副线抄写人’。”
“我在三十三年前,替陌河主笔抄录原谱。”
场内一静。
段坊主评出声:“你有证据?”
陌白从怀中取出一枚半截玉环,抛出:“副抄人不需凭言。符玉有印。”
玉落地,一道残印浮出——“陌白,封五抄三。”
“她是真的。”有人轻声。
寒砾从堂后步入时,正看见这幕。
陌白回头望他,眼中无喜无怒,只递出那张纸卷。
“你手稳了,气也沉了。”
“这笔线,你现在能写。”
寒砾接过纸,展开一看,是旧案抄本——残阳案第三页,正是空白未补的那段。
“但我不能保证我补的,是对的。”
“只要是你落的,就是该记的。”
陌白说完,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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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堂中,五监商议近半个时辰,最终拍案:
“可予寒砾试补尾线,但须封内堂之地,不得传观,不得外抄。”
“如符成,将择期由五陆术监评定是否准入正案。”
当夜,炉心屋便接到术坊来令:寒砾被临调至“符堂三层书定室”,七日内不得接坊纸,不得出术坊。
赵瘸子一听傻了:“不是段术了?这是半软禁吧?”
柏桑却没慌,只把屋里所有术料锁好。
“你们别忘了,残阳案可不是一张普通纸。”
“他要落下那笔线,就等于在术书上——留下他自己的签名。”
“这种名字,一旦写下去,术坊、段坊、甚至外洲都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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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寒砾被送入书定室的第三日,纸坊内部也传来风声——
炉心屋将被调为“术接点备审所”。
简单说,就是术坊要派驻人手,接管屋中术书与线料,名义上是“助理术馆”,实则是“控制口风”。
赵瘸子在屋中踱来踱去:“他们这是怕了……怕你真画出来,怕你能把旧案补成。”
“补上,就等于他们原来那批人——没写完。”
柏桑坐在桌边,把所有来账本翻了一遍,终于低声道:
“我们再这样顶着不申报,材料也快撑不住了。”
“光你之前那几笔线料支出——纸、墨、笔、定气料、术香——已耗去三百四十灵石。”
“现在炉心屋不被允许对外承符,收入全断。”
赵瘸子咬牙:“撑住。符补出来,他们就得封你为‘案接人’。”
“到时候,他们想封你都封不住。”
“术权,是写在纸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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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定室中,寒砾在七张纸上已写了十七笔线,未有一笔敢落尾。
他不是不敢写。
而是——那笔线,一旦写下,就成了“残谱最终记述”。
陌白只说“他能写”,可他知道,若这笔下得不对,不仅自己名字被抹,连她也会被指“误引术路”。
他提起残阳笔。
这支笔,从他画“尾线三笔”开始,一路沉默到现在。
寒砾望着笔头,低声说:“我知道你记得原谱。”
“但我不想写那一笔。”
“我只想写——你没写完的。”
纸上铺展,气浮微微。
他提笔,落下第一弯尾角。
这一次,他未绕回前线,也未封角。
他只轻轻一挑,绕出一个小小的尾弧——形如“笔意半折”。
不是封,不是开。
是留下。
他留了一点线未闭。
——让所有人知道:
这一笔,有人写过,但不是谁的终点。
——第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