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市术坊第三卷正谱,被封起来了。
那卷原用于存放“已断案”的旧符之书,如今多出一页新纸,名为《引火封意·异笔附录》。末页署名一栏,寒砾的名字被落在角侧,不置正中,字体比旁边注释还小,却在封纸印上留下独立书印——“寒氏·一笔半折”。
术坊并未广宣此事,但在术者之间,消息仍像纸渣入水,迅速浮开。
“他没封完。”
“他是第一位进入残谱却不补全的人。”
“他那一笔,是收,是留,还是……逃?”
段评堂也有人私议:“这么一写,原谱等于永远未完。”
“以后谁再补,就得绕过他那半笔。”
更让术监紧张的,是幽厓洲的到访。
四日后,一队披淡灰斗袍的术使入城,为首者持幽州“线议使”通令,正式提出复审残谱归属,质疑雨市术坊对旧术管理有“笔迹越界之嫌”。
炉心屋收到通知时,柏桑在屋内拆纸账,寒砾在院里重磨旧笔。赵瘸子则蹲在灶边,刚炖好一锅菜汤,听完消息第一反应是丢了勺子。
“他们这是追杀来啦?幽厓洲术使一出,往年只有断案查封才动那一条令!”
柏桑不急,只低头翻出一张材料账。
“术坊封了你段评的钱,但我们炉心屋账本可没封。”她将账本拍在桌上,“上月你段前斗符得利三十七灵石,段后符试费术坊退还五成,加上纸坊买断你那张折线符图的稿价二百灵石,我们账面净入三百八十七灵石。”
赵瘸子有些懵:“这时候你算这个干什么?”
柏桑冷笑一声:“因为他们下一步就要查我们钱是哪来的。”
“术线是他们的,符谱是他们的,连你一笔墨料,他们都能说‘用了正谱技术’——那你写出来的钱,是不是他们的?”
寒砾没吭声,只把那支旧笔搁回案上,拿起纸上那张“异笔附录”副抄件,眼神静得几乎有些冷。
“我写那一笔,不是想挑他们的谱。”
“我只是……不想再写别人写过的线。”
“他们若怕我,就该问自己——是不是怕那一笔本来就没人敢写。”
纸坊来的术函随后也送到,是段坊主笔亲署。
“炉心屋寒术者,其所书‘异笔附录’现列术卷编号三七四之内页,名义为‘术迹存稿’。非正式正谱,无入段册之资格,亦不得外授。特此函达。”
赵瘸子念到“不得外授”那句时咬了牙:“这是怕你传了别人?还是怕别人跟你学?”
柏桑淡淡道:“其实他们不是怕你写,是怕你没写完。”
“他们的谱讲‘完’,讲‘正’,你这一笔写了一半,却正好叫人知道——原谱那笔可能根本就没完。”
“你这一笔,是个口子。”
“术书只要留了口子,它就永远写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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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炉心屋东墙外突然多出一纸榜——幽厓洲术使将于雨市术坊内设“线议公开席”,征询雨市术者对残阳案异笔的意见,特别是“是否应由洲外接笔者继续接写”。
榜下已有数十人签名,多是术坊段属与符局主簿。大半意向明确:“反对接笔外引,旧谱自应归陆内。”
而另一边,纸坊主监私下派人送来一张符料包裹,未写留言,只附一句:“纸不择笔,线愿留白。”
寒砾打开包裹,里头是五张罕见的“藏锋纸”,薄如蝉翼,却能将笔意折入纸脉,一旦线断即现痕,是最难控制但最适合“探索式写符”的载体之一。
柏桑看着那纸,声音低了点:“他们……是要你写下去。”
“你若真敢补完那一笔,就等于从‘附录’进入‘新篇’。”
寒砾没有立刻答,只把那几张纸收进了匣中。
他知道自己手上的不是一笔,而是一整段“术路”的开头。
术路未定,纸还空着。
但一旦落笔,那就是线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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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晚,寒砾独自前往符坊西角的旧纸阁。那是三十年前残谱被初封之地,如今久无人至,只有几名老术役看守。
他在阁前坐了一夜,没写一笔。
直到天色将明,他才从怀中取出一枚极薄的石板——是石,自他落“尾线三笔”以来,从未主动传音,只在夜里微震。
这回,石却不等他动笔,先微微浮现一道弯光,像是在引他走下一笔。
那笔光,不强,也不快,甚至带着点犹豫。
但它不是旧谱中任何一笔。
他看了一会儿,把石放回怀中。
不是拒绝,而是明白:
“你给的,我不急着接。”
“我若接了,不是你引我——是我同你共写。”
“这笔,不再是你旧主留下的,是我们一笔一笔写出来的。”
他起身,转回炉心屋。
第一道光刚落纸时,赵瘸子已在灶里炖上米粥,柏桑坐在桌边把今天要做的账划了三行:
“火层纸采买,四十灵石;副笔料头,两只;线纹稿用旧纸一沓。”
下面是一行小字:“三天后符会,若你肯出一符,估价不低于一百二。”
她把那纸递给寒砾:“他们想封你,我们就得先给你定价。”
寒砾看着纸,低声笑了。
“不是他们怕我写,而是怕我卖。”
“他们忘了,这世上最保不住的东西,就是被封过的字。”
“只要字曾写下,就永远有人——想看它接着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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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议公堂”设在术坊正堂,是平日里封符立案的大堂,今日却被清空了所有屏风与隔档。案前竖起长席,后头布着一面淡灰底绢帘,上书三字:“应不接”。
这不是场辩论,也不是术论。
这是一场明牌投纸:是否认可由寒砾补接残阳案尾线。
术坊不敢强压,不愿强推,只能开堂“请术者自说”。
赵瘸子一早就抱了蒲团去占座位,回来满脸通红:“人真多,连旧街那边的符脚都来了!纸坊的老账匠、灰市的符摊、连南边术门都有人在榜上写了名——都投票了。”
柏桑点点头,指着墙上那张术议榜。
名字按颜色分列,黑色为支持,灰色为中立,白色为反对。榜上已有六十余名署名术者,其中黑色仅十二个,但灰色栏越来越多。
“没人敢断话。”她说,“他们怕投了反对,将来你真写出来,那纸成谱——反对的字就不好抹了。”
“但他们也不敢投支持,怕术坊翻脸。”
“你这不是走线,是在走一段空白。”
寒砾没有参与那场线议,他正在炉心屋准备笔会。
这场笔会的名义是“纸下术谈”,实际上是纸坊那位主监私下组织的,一百张请帖早已发出,术者需凭术签入座,全程不设评比,不开奖,只看“落笔本身”。
柏桑是此次的筹务,她定下符案名称为:
“一线不归谁,写者归谁。”
赵瘸子听完念了几遍,咂嘴道:“话倒是通,意思也硬。”
“你真打算在这会上画?”
寒砾点头:“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画,让他们知道,我的笔路不是从谁那偷来的,也不是写给谁看的。”
“我只写我自己要走的那一笔。”
屋里灯未灭,纸墨翻翻响,炉心屋的第一场“自家落笔会”,就这么悄悄铺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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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笔会如期而至。
炉心屋前搭起竹台,纸坊帮忙挂起三十张薄绢纸,背光透线,所有来者都能看见寒砾笔下每一道线的起、收、停。
第一排坐着术坊段属,第二排是纸坊和市集符摊的匠人,第三排则是零散术脚与南洲术客。
整个小院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外还有术役维持秩序。
“寒砾,不落序,不讲符段,不出术价。”
“今日只落三笔,试线而已。”
开场词由柏桑代说,语声不大,却压得满场静。
赵瘸子在角落喊:“他那笔不是为了斗,也不是收人术份——他是写给术看的!”
“想看纸的,别来!”
“想抢线的——别学!”
第一笔落下,是一条极浅的弯弧。
有人低声:“这是在绕什么?”
柏桑回应:“是试气脉能否借不固形走线。”
“像竹枝弯,但不定死。”
第二笔则紧随弯后,一笔笔绕进主脉正线,却在纸心收尾。
“断了?”有人问。
寒砾没有回应。
他提笔,缓缓写下第三笔。
这一次,不再封,也不再绕,而是接了前两笔的余气,画出一个极小却完整的‘符壳’——像一枚纸心所护的籽壳。
众人不明。
柏桑却站起身,向全场说道:
“他没有写完。”
“但他把写的地方,留了下来。”
“你们想跟的,可以自己写。”
“你们要等完的——他不写给你们。”
那一刻,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术坊段属无人表态,但纸坊主监却轻轻鼓了掌,随后站起走出。
“纸,已给他了。”
“他要怎么写——就让他自己决定。”
一众人默然。
寒砾写完后未久留,起身,只留一句话:“我写完的线,不归任何旧谱。”
“谁写完,谁就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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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炉心屋收来术坊新纸令:
“段属术者寒砾,其所绘附录线段,已构成第三式拟符,虽未完全落成,但已具脉构自成之势。”
“经术监议定,可入‘异脉文档’设册,编号九十七。”
“笔路不归谱,但笔者可为‘路主’。”
柏桑读罢,声音颤了一下。
“路主……你是雨市第一个以‘异笔’成为术路主签的。”
赵瘸子看着那纸,低声念:“不是接谱,是开篇。”
“这不是补线。”
“这是——你写下了你的路。”
寒砾轻轻应了一声,望向墙上那张副符,那一笔尾角仍未合拢,却被绢纸包着,像一条未折的路。
不是残谱,不是旁注。
是他的起点。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