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心屋正墙上的那张纸被重新装了框。
不是寒砾让挂的,是柏桑自己决定钉上的。她说,这一笔不为招客、不为记账,只为提醒自己:有人在术里写下过不愿封口的一笔。
“它没写完,”她说,“但写下了,是纸就得给它一块地方放着。”
这天是线议之后第五日。炉心屋门前却多了一位陌客。
灰袍,黄鞋,面色黝黑,走路轻得几乎没有脚音。
“寒砾在吗?”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不容人忽略。
赵瘸子还没出声,柏桑就盯住了他腰上的符袋,那是一种极老式的绢制袋套,上头绣着篆字:“术团·徊流”。
这个名号不出现在段坊册上,也不属于术监编录,却在老术匠口中偶有流传——那是一个术市外的“自由术团”,不隶属任何陆洲,专收“曾弃笔之人”,不画市符,只修旧案。
“你找他做什么?”
“我们这有一纸旧符,想请他看看。”
“是残的。”
寒砾听见声,亲自走出,看着来人微一颔首:“你是团人?”
那人不答,只从怀中取出一叠极旧的纸页,手指翻出其中一张,其上笔迹破损、线纹浮裂,连符角都不成形,却隐约能看出三个字:
“锁骨篇”。
“这是什么案?”寒砾问。
灰袍人低声:“二十三年前,东渊坊术火事故,二十三人焚断手脉,主符案消失无踪。”
“我们后来收得几张残页,有一页记录到一笔尾封符,但落笔中断。”
“我们追查多年,始终无人能补。”
“直到你那一笔。”
寒砾接过纸,一摸,纸脉竟与他补写“残阳案”的藏锋纸极似,都是那种“线意可藏而气流不散”的特殊纸料。
“你们想让我补这张?”
灰袍人点头:“我们不求归谱,也不求段价。”
“只想让这一张,能画完。”
“不是为传术,是为留下。”
寒砾看了一眼纸页,又看向柏桑,她眉头微蹙,却没说话。
赵瘸子却坐不住了:“又来一张残案?你以为你是段坊评史人啊?”
“人家术坊都不敢碰的东西,你就敢天天写?”
“写一个附录路主还不够啊?你是想整个谱都归你一个人写完?”
寒砾没接话,只看着那张纸。
他不是没动心,而是从那纸上,看见了一种和残阳案不同的东西——这不是技艺失误的断案,而像是有意不落的空白。
他低声问:“这一笔……当年为何没补?”
灰袍人一顿,答得很慢:“传说里,主符人是个术坊新人,那日笔试,画到这最后一笔时,旁边段监出言制止,说那笔太重,可能会‘封断骨线’。”
“可那人执意要画。”
“后来——术坊就着火了。”
柏桑脸色一变:“你是说……当年那起火案是……?”
灰袍人低头:“谁也不能证实。”
“但有人说,那主符最后一笔,是把自己的线,写进了整座楼里。”
“线起了火,纸封了人。”
炉心屋陷入短暂沉默。
赵瘸子不说话了,柏桑眼神微动,却未劝阻。
寒砾盯着那一笔,良久才道:“你们要的是一个能写得下去的人,不管后头是烧是毁,是吧?”
灰袍人点头:“写下去,就是完。”
“剩下的,是术自己的事。”
寒砾没立刻答应,只把纸留了下来。
“我不保证一定补。”
“我得先看,看这纸上有没有‘还想被写下去’的气。”
灰袍人点头,默默起身离开,只留下四字回音:
“术下之人,写一笔算一笔。”
**
夜里,炉心屋灯仍亮着,寒砾坐在案前,看着那张“锁骨篇”的断符,不知不觉已临了三张副本。
残线清晰,却总在纸心中间断开,无论从何处接,都像有一口气被吞进去,落不下来。
柏桑靠着门,看着他沉默半晌,轻声道:“你若真想写,我帮你去纸坊订料。”
“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你写,不是为了图什么。”
“但你要写得动,也得先吃口热饭。”
寒砾轻笑一声,点头。
石安安静静躺在纸侧,没有作声,却泛出一道极微的光弧,像是从那残线尾处,微微透出一个笔势。
寒砾闭眼再睁,手握笔尾,心中一言未起,纸上却似已生气流动。
他知道,这不是术催笔,也不是气起线。
是那一笔——又想被人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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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寒砾仍在补线。
“锁骨篇”这张残符与他过往接触的任何旧符都不同,它没有明确的符心,也没有收尾的余线,线条断裂处像是被切断的,不是自然未写完的那种断笔。
这让补线变得极难——你无法判断笔势延伸的方向,只能“试”着从破裂的边口一寸寸探查,如盲人在石道上摸索方向。
他已画了第九张副本,每一张纸都用上了藏锋纸,纸角残掉好几页,桌上弯线堆了一沓,仍没有一笔能真正“接住”。
赵瘸子第七次送来热水,靠着门边叹气:“你这是给死人补纸啊?那线都断得跟折骨似的,你要是画进去了,纸都得烧。”
寒砾没有理他,只道:“不画,就不知道它为什么断。”
赵瘸子看着他削瘦的背影,低声嘀咕一句:“你就是倔。”
夜更深时,炉心屋又一次传来敲门声。
柏桑开的门,一见来人怔了下:“你怎么又来了?”
陌白进屋,未寒暄,直走到案前,把一页泛黄旧档压在寒砾副符边。
“你要知道这符为何断,就得先看人是怎么离开的。”
那是一张雨市术坊的“术火事故处理单”,日期是二十三年前,东渊坊旧址毁于一次术力反溢,损毁案符五十七件,死伤二十三人。
可在处理单右上角,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注:“术监彘山离岗,提前三刻签退。”
寒砾念出那名字,陌白低声点头:“这人是当年东渊坊三段主监,事故当天本应坐镇主符台,但他提前走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后来他调往西隅术院,再无音讯。”
“而这份签退,是我这两天在段坊库里找出的最后一页人事档。”
寒砾望着那份旧档,指尖微颤。
不是畏惧,而是某种从来没想过的念头——那一笔被切断的符线,也许不是术写错了,而是被人刻意让它断的。
“你是说……那一场火,是有人刻意让它烧起来的?”
陌白没点头,也没否认,只说:
“一个愿意提前走、又不敢留纸的人,多半不希望那笔符被画完。”
“你若现在补了,就等于——替那位‘主符人’完成了他当年被切掉的一笔。”
柏桑此时站在一旁,一直没出声。
直到寒砾低头,再次看那残符角落时,她才忽然出声问道:“你可知道,纸下画完那一笔,意味着什么?”
寒砾抬头望她。
她轻声:“你补的不是线,是一个人留下但不敢写完的决定。”
“你替他写完了,那纸上……他的名字也就再改不了。”
赵瘸子也忍不住说:“术坊现在没声不响,你一旦把这符补完,他们可能第一时间就来人——不是来接线,是来接你。”
“你现在是附录路主、段内术者,身份不一样了,他们再不敢明着压,但也绝对不许你写出一个能让他们难堪的‘原封线’。”
寒砾点点头,手轻轻落在纸边。
“所以我不补他那笔。”
“我补……我自己的一笔。”
“这一笔不是还他线,是我为那张纸留下一段‘不怕被切断’的收笔。”
**
第三夜,他落下第一道折弯。
这一笔不像补旧线,而是用他的方式“围住”原线残口——形成一个“术域包裹”,不尝试续笔、不试图解码,而是像为伤口缝上一层封纱。
第二笔落于角上,是一道反转小引,不引气、不接符意,只为“证明此笔为后补”。
第三笔他迟迟未落。
因为那一笔,得写进符心残处——也许是主符人最后没敢落下的一笔。
他提笔三次,又收三次。
直到窗外天光微亮,他才在纸中线隙落下一道极细极细的“转锁”。
笔若发丝,却稳稳封在两端破裂脉纹之间,不让其扩散,不让其断续。
这不是续笔,而是封笔。
纸静了。
屋中一瞬只余石的轻轻回响,如同回应——
这笔,你接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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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炉心屋门前再度出现灰袍术者。
他接过纸,看了许久,才轻轻说道:“你没补那笔线。”
寒砾点头:“那一笔是他的,我不代写。”
“我只写一笔——让他那笔不再被撕开。”
灰袍人郑重将纸包起,躬身一礼:“你若愿,这张符,我们不署你名,但会在术纸后角印字:‘此封由寒砾补定’。”
“你不求入谱,我们也不传。”
“但这张纸,会在我们术团代代保下。”
他走后,赵瘸子才道:“你真不入谱啊?这要是进了,术坊连你夜里吃几碗粥都得管了。”
寒砾笑笑:“我没为谱写。”
“我只为那笔线不该被烧得不明不白,落下一个说得通的句子。”
柏桑站在门边,盯着那张符影残存的桌面,缓缓说道:“有些人留字,是想被看见。”
“有些人留空,是不想别人代写。”
“你把他们之间那一层,写出来了。”
“那不叫续线。”
“那叫——尊线。”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