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术巷霜气重,寒砾一早起身,炉火还未熄,他正蹲在灰盆边试着揉搓昨夜熬出的墨纸。这墨是他用了三晚的黑石炉灰、劣等灵汁和纸灰混出来的,没走正方术法,只凭着经验和手感调整火候。

墨还湿,纸却已干。他把昨日收回的符纸展开,火符五张,三张稳定,另外两张符线微斜但未断,有资格投向灰市。

他没急着出门,而是试着重新描一张控风符。

这符在野术圈中几乎少有人碰,它不像火符那样直截了当,控风需讲究方向、速律、力道——没有好纸、好墨、稳腕,是画不出来的。普通术者不是不懂,而是知道,失败代价太高,一张符废一整日,换不来一口饭。

寒砾提笔到半线时,纸纹忽然鼓起一股杂流,他眼皮一跳,急忙抽手。

“啪——”墨点炸裂,符废。

炉中火苗顿时一窒,黑石也随之一暗。

他盯着纸面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手边纸只剩四张,再不成,今日便空手出门了。

他重新铺纸,将墨摊得更薄,袖中指甲微钩,压住符纹起点。这一笔落下时,他没直接拉线,而是绕了个半圈,引风纹倒折。

手刚收尾,门外响起一声干咳:“你这符要是敢拿出去卖,八成得被术监的人当街封手。”

寒砾抬头,赵瘸子倚在门框上,瘸腿支着,嘴角咧着笑。他没打门,只伸手往怀里掏出个纸团,随手丢了进来。

“灰市更新了,榜上多了张你敢接的。”他说。

寒砾打开纸团,里头写着:“南柳坊茶铺求控风符一纸,稳气不偏,限今日暮前交付,价纸四,附点心一盒。”

“你这符,敢试么?”赵瘸子又问。

寒砾没答,手却动了,把那张刚成的控风符翻过纸背,在角上写下“灰一·控”。这表示他愿以灰市身份,承接该类符单。

赵瘸子啧了一声,挪进屋里坐到炉边,“你知不知道,这单原是术监挂给李进的?”

寒砾动作一顿。

赵瘸子说:“李进那家伙嫌酬纸太低,骂了一句‘茶铺哪来段符价’,然后弃了。术监不愿毁面子,转手交给灰单榜,甩锅给掮客圈子。”

“你揭了这单,就等于——”他比了个手势,“从段签口抢饭吃。”

“饭我得吃。”寒砾说得平静,语气却一如往常地实。

“你这人啊。”赵瘸子摇头,又道:“不过也好。你那块石我看过,不是寻常矿灵。你若真能靠它稳出控风线,那灰市就有得看了。”

寒砾没答,只起身将那张控风符放入布囊,又包上两张备用火符、一小瓶灵汁,一条半干灰布。他知道这单活不会简单,且不是只画成就够。

**

南柳坊那茶铺寒砾曾路过,小小一间,挨着临街口,正是冬风直灌的地势。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手脚利落,说话带劲儿。

见他来时,对方略微一愣:“你就是接控风的那个?”

寒砾点头:“灰一·控。”

“段签?”她随口问。

寒砾摇头。

女人眼神里立刻收了些光,但也没说什么,只道:“那你看灶口风,不稳时,火苗直接翻上来,昨日都崩了两盏瓷壶。”

寒砾走到灶边,蹲下观察片刻。他从袖中抽出一点灰纸屑,轻轻撒入灶口。火光微颤,灰纸浮旋,果然风乱。

他不多言,起手写符。

控风符讲究顺气而不压气,寒砾笔势极慢,五指撑稳,整张纸压得如山石。等最后一笔封纹,火灶旁的人群都已经围了一圈。

妇人招了手,几个掌柜伙计走近,纷纷窃语:“这人谁啊?”“看这纸,不像段的。” “我看是寒巷那几个在试命。”

有个小伙凑近看了符一眼,冷笑说:“墨色发黄,哪是市里用的制墨?这是自己熬的吧?”

寒砾贴符那一刻没出声,只等符面全贴,灰纹与灶火相融,火苗瞬间一收,随后如被无形环绕般顺势直升。

他后退一步,“三日内不偏火。”

茶铺静了几息。

那掌柜妇人盯着灶火,看着那火焰连烧三息未动,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符值了。”

她取来点心纸包与纸四张,一起递出:“你以后若还做灰符,可来找我挂榜。”

寒砾接过纸,却没收点心,只回了句:“纸够了。”

他转身就走,一步不回。

**

回术巷时,赵瘸子在路边歪着躺,见他远远地就笑:“你真画成了?”

寒砾没答,只递出那包茶铺点心。

“分我?”

“我不饿。”

“嘿,这你都不吃?”赵瘸子嘴角咧得老大,“你是真不把面子当饭吃。”

寒砾只说:“那掌柜今日收了符,说若后日符失效,便请段签来重画。我得试着再写一张,备着。”

他进屋时天色刚昏,炉中火尚暖。他将今日未用掉的两张控风备符放入纸袋,再重新研灰,熬墨。

炉中的黑石像是隐隐发热了。那是寒砾第一次发现,它在符成后竟出现极细的裂痕,且裂缝中有光,光并不强,却让纸靠近时符纹自动收势。

他望着那光,沉声道:“若你真有灵,我便靠你开符市。”

炉火静燃,石上微光浮动,像火种藏在石壳中缓缓跃动。

-----------------------------------

坊间术语有句老话:控风三笔,折人一口精气。若想稳成五笔符,最少需闭气半炷香。可寒砾今日却连试三张,前两张勉强成符,第三张刚落尾笔,整个人已坐倒在炉边。

火盆边的黑石微微闪了一下,符纸贴边起了轻震,那是灵脉溢出信号。

寒砾撑着地面爬起身,背后冷汗直冒,双目有一瞬浮光,像是神识脱了缰。炉火在他眼里,变得模糊且发白,耳边只剩灵流震荡的“嗡嗡”声。

——精耗过界。

这是术者最不愿面对的状况。

术艺本身不耗命,但控术靠神识、制墨靠心力、调纹靠灵感,一旦熬过了线,哪怕只是一道符,也可能烧了脑筋、撕了识纹。轻者晕眩脱力,重者魂压溃散、断笔一年。

寒砾咬牙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回去。他用炉灰蘸水敷上后颈,又从纸堆里抽出一张湿布贴额,坐在墙边喘了许久才缓过来。

就在他喝下第二口凉水时,门外响起急促敲门声。

他没应,门已被推开。

是赵瘸子,身后跟着几个坊中灰术者,有人衣角还挂着灰榜名录条。

赵瘸子一脸古怪:“你是疯了么?听说你刚才当街答应李进的符斗?”

寒砾抬起头,嘴角还挂着干裂血丝:“他骂我偷单,我不应,便说我符不过纸。要我画一张控风正符对试。”

赵瘸子嘴角狠狠抽了一下:“你可知他背后什么人?”

寒砾点了点头,慢慢道:“术监石录司,评价组那头,段签调度者之一。”

屋里几人听得呆住。

赵瘸子啧了一声:“现在你可知,这单不是斗你,是要杀灰市。”

寒砾抬眼看他。

赵瘸子低声道:“术监准备在来月初三评符会前,将灰档术价封死,只许段签接五品以上符单,灰术最多接三品符,不准再登价榜。”

“这是锁门机制,他们从掮客口中得了消息,说你控风符已被三个坊铺点名入列,要抢术价入口。”

“所以今天,李进来找你斗,不是为面子,是为压你,让你一败,所有点你名字的符榜全封。”

寒砾沉默片刻,望向炉灰中黑石。

它静卧无光,仿佛不知这场风波正因它而起。

“几点斗?”

“今日末刻,柳坊茶铺前。掮客已围,术监也放人来录榜。”

寒砾闭眼靠墙,长吐一口气。

“我试最后一张。”

赵瘸子一手撑住他肩,“你刚才精耗过界!再动笔,你这命就交给符去了。”

寒砾却没推开他,只轻轻道:“若这命值一纸符,那我命便只配画灰单。”

说罢,他再次坐回符案。

**

茶铺门前已围满人。坊中术者、掮客、连茶铺伙计也放下盘子往外探头。段签术者一排站开,个个衣角垂印,腰佩墨壶,寒砾立在他们面前,像是一条从废纸堆里翻出来的干柴。

李进斜靠灶口,手中符已画好,灰蓝墨线稳稳贴在纸上,纹络清晰,一看便知出自市坊大墨。

他冷笑道:“你要是不敢上,赶紧回炉窝。灰市这口汤,滚不起你这根菜。”

寒砾没答,只将纸摊在木案上。

他眼神沉静,全然无旁物。他知道,若今天符线一偏,术价将成门,灰术将无名。他不为全灰市,只为自己能再有明日。

第一笔落稳,纸边无震。

第二笔绕弯,墨收如凝。

第三笔停驻之时,整张纸泛起微光,却不剧烈,恰好如炉口风眼一开那一瞬的平流。

周围人屏息。

寒砾起身,持符走至灶前。那茶铺掌柜咬牙退开一步,李进却走近一步:“你若符偏,我立刻入监举你‘乱市讹术’。”

寒砾没言,只贴符入灶。

——符线沉稳,火苗瞬升,整道风眼静如新壶落水,火焰收束不再乱窜。

有掮客惊呼:“成了——真控风成符!灰术上段标准!”

人群哗然。

术监代表沉声低语,立即转身离去。

李进脸色发青,却也说不出半句质疑。

掌柜颤着手送上纸八张,另加一小壶新汲山茶。

寒砾只取纸。

他转身离开,步伐未快,眼神却已掠过围观者的脸,落到远处街角。

炉石静卧在他心中,像一颗火中未碎的心。

他知道,符市的门,今夜之后未必会关。但他今日,确实敲响了一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