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炉火沉,纸灰初醒。

炉心屋第三次炼纸开启时,寒砾不在场。

清晨,旧术巷还裹着水气,街角那只老猫蹲在废纸堆上舔毛,寒砾却已背着干纸囊,走进市坊最北侧的“符废井”。

那是术监旧地,一口被遗忘的废井,井底积灰如棺。早年此处曾是弃符之所,凡段签废符、术协封禁符图、术案追责所抄错符,皆投井处置。后来井被封了,传闻愈多——有人说里头埋着段签被逐者的“灰印”,也有人说,井下封着一支旧术派的“灵骨图印”,一旦挖出,便能改符轨、夺术权。

寒砾不信术,也不信鬼。他信的是:那井底,埋着实打实的纸料与符骨。

井口已有多年未整修,周围一圈草丛压得很深,半截“废”字木牌歪倒在石缝里,早被雨泡得褪了色。井边几处封条挂着,褶皱开裂,全无术力。

他蹲下,拨开杂草,熟练地在右边一块青石砖下摸出凹槽。那是他半年前埋下的私印坑,里头藏着三枚陈旧旧符纸,一枚断裂的墨笔,还有一撮干灰,干得发白。

他抽出那支断笔,笔头早秃,尾部却仍清晰刻着一枚“段三·吴”字的印记。他看了良久,才低声说:

“若你真曾书段签符,那你也当认今炉火。”

这话说得轻,像是说给笔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他把那断笔系在怀里,起身走回。阳光在符井井口边缓慢升起,映得那些草丛发亮,像是灰火在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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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心屋内这时早已动起来。

今日是第三炉炼纸的日子。与前两次不同,这一炉交由柏桑主配。她原本是段签出身,后因未过考审被除名,入炉心后头两炉都参与,却从不逾矩。这一炉,她主动请命。

她坐在炉边,衣袖卷到肘,面前摊着三盘灵灰,一盘废墨,一盘纸角。炉火已起,炉顶吊着的三足铜钩上挂了个旧符匣,是前日从破铺淘来的,里头贴了五道符脉,用于稳火控温。

她掌温、控灰、匀水,不疾不徐。赵瘸子站在一旁看得直吸气:“你这是炼药吧?”

柏桑没搭理他,只淡淡道:“纸若不稳,符就走不稳。今天得画水符。”

“水符?控流的那种?”赵瘸子一愣,“咱这炉子压得住水气?”

“控气线我昨夜重画过,寒先生之前留了一道底脉,够了。”她停下动作,抬眼望向门口,“他该也快回来了。”

门外脚步声起,一道影子落在门坎上,随后门吱呀一响。

寒砾回来了。

他没多话,只拍了拍身上尘土,将干纸囊搁在符案边,伸手解下胸口那根细绳,将断笔轻轻放在炉边,又从囊中取出一张发黄的旧纸。

那纸极旧,符线上残留着几道灰蓝色纹脉,像是被火烫过,又似在水中泡过,一角破裂,纹路却未散。

“此符名‘临水引’,不是控流,不是驱水,是引气生波。”

他将纸铺平,众人围拢来看。那符线极细,最后一笔竟然绕了一个轻微折角,像水绕石,偏而不断,柔中带刚。

赵瘸子盯着那符片皱起眉头,嘴里嘟囔:“你疯了……这符是段三才敢抄的。”

“我昨夜试过。”寒砾回答,“石灵可稳尾线。”

炉边黑石尚未入火,却仿佛听懂了这句话,石表隐隐透出一道细光,像是在慢慢醒。

柏桑的眼神亮了一下,“你要现在试?”

“不,是你来。”寒砾从炉边拾起断笔,递给她。

众人一愣,有人轻声道:“她才入炉心一旬,哪能试这符?”

寒砾望着柏桑,“你手稳,试笔。”

柏桑愣了一息,终于接过笔,像是接下一枚沉甸甸的火石。

炉火跳动,屋内静得只听得见符墨被搅动时那“唧唧”声响。

柏桑伏案,一手稳纸,一手落笔。她先试在旧纸角上,点、提、转、收,四动如一,整道墨线落下时,纸上浮起极细水脉,柔光一闪而没。

炉边黑石微震,石上纹脉悄然张开,像是有一道旧图被微光托起,又缓缓合拢。

柏桑收笔,低声道:“尾笔需灵引,不是我可控。”

寒砾点头:“足矣。”

他将那旧符纸收起,又包好断笔与纸料,目光扫过炉边众人。

“若符明日成,咱可接下‘雨市’符单。”

赵瘸子一惊:“你真打算进雨巷符会?那是……灰档未控区啊。”

“若不先立一纸,就得永远在市坊外。”寒砾说。

他语气平静,背脊却如弓如弦。

炉火忽地一跳,黑石上悄然浮现一道裂痕——不是断,是纹。那裂痕从石心蜿蜒而出,如河入海,似笔未起的图卷,在等待下笔人将它唤醒。

炉心已明,符市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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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未明,炉心屋已亮。

炉火烧得更旺,不再是前几日那种试探的温吞,而是真正的“熬纸火”——火底带压,炉身挂压符三枚,顶盖也缠了定纹铜带,用的是柏桑临夜借来的“灰纹扣”。

寒砾没问她从哪借来的,他只说了句:“用过了记账,若日后能接坊市正单,先扣你账上。”

柏桑没应声,只拿布将铜扣仔细擦了三遍,又拎出昨夜调的纸料。

赵瘸子趴在炉边,一边守火线一边嘀咕:“寒砾啊,你这一炉得花多少灵灰?你知道坊主昨天调了术价表没?‘水引符’现在灰阶活要起浮价的……”

“浮不浮跟我们没关系。”寒砾接过纸料,双手合起轻轻按压,“我们不是挂牌术者,接的不是榜内单,是雨市灰签单,谁给你术价?”

赵瘸子撇嘴:“可你这墨、这纸、这火,都是不该给野术者用的,你就不怕术监来封?”

寒砾没说话,只将纸料放入炉口那只小腹钵中,闭目凝神。

炉火静了,连赵瘸子都不再出声。那一炉纸,从初灰到成卷,整整用了小半个辰时。纸出炉时,屋内温度已低了几分,仿佛炉火被那纸抽了气韵。寒砾伸手触纸,指尖微烫,掌心却稳如山石。

纸料未烧穿,符骨可定,色线未歪,尾纹可试。

他从桌下拿出那支断笔,浸了墨,不抖手、不做样,只一笔接一笔,将那“临水引”的第一版符图照着拓了上去。

屋内无一人开口,连赵瘸子都不喘气。

到第三笔时,炉角那块黑石忽地轻响一声,像是裂了,但看去却无一缝。等寒砾落下最后一笔时,那石却自己泛起微光,裂痕中浮起一道极淡蓝光,像有人在井水中划过一笔墨。

纸上符纹全现,尾线未断。

赵瘸子低呼出声:“……成了。”

柏桑蹲下身,把纸捧起,一字一笔看,最终吐出一句:“这张符,可以挂夜市,不丢手。”

寒砾收笔,将那纸分印三份,一份入囊,一份锁进屋中旧匣,最后一份递给柏桑。

“你画的首脉,该有一份。”他道。

柏桑接过纸时微怔,却没多话,只淡淡说:“若能顺利接上‘雨市单’,你要我再抄五份,我也肯。”

寒砾点头,又从炉底掏出一个小盒子,里头是昨夜切下的三枚符骨边角。他挑了一枚符齿模样的碎骨,用布包好放进黑石旁的小石槽里。

石没动。

他又从袖里摸出一枚灰蓝半残的灵石,那是最初石灵孕过的试料。他将它贴在石上。石轻震一下,那枚灵石微光浮动,却并未亮彻。

“它在醒。”寒砾低声说,“但还差什么。”

赵瘸子凑近看:“差啥?你问它?”

寒砾没搭理他,只又翻出几张旧残符纸,一张张比对。他看的不是符图,是那些笔落的“转点”——他发现,凡是石灵共鸣最强的几笔,都是在某种极低气压中落成的。

“雨巷。”他忽道,“要去雨巷抄一次。”

柏桑皱眉:“今夜就去?符刚试出,还未送批。”

“夜市的单,批不批无所谓,得先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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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巷”是烟垣坊术者们口中不愿多提的一段市巷,是整个坊市灰档单最集中的流摊地段。

那儿没人管段签,也不问术源,但只要你敢摆摊、敢写,单就敢找你,价就能谈。

但那也意味着,出错一纸,不是赔灵石,而是断指、封骨,甚至人间蒸发。

寒砾选的时间是子夜前三刻,那是雨巷巡符最松的一段时辰,掮客大多已歇,术监亦未换班。他背着符纸与新拓好的“引水符”,只带柏桑一人,未叫赵瘸子。

“他吵。”寒砾说。

柏桑点头没反对,只把炉边小匣一并带上,说:“若出事,毁纸毁笔,都别留。”

雨巷外头有道低低的石墙,用废丹渣堆的,寒砾轻车熟路地从墙背绕进去,找到最边的一块旧石台,那是他三年前还未弃段时,第一次出夜摊的地方。

风中带湿,头顶正落雨。

他不躲雨,只将那张新纸抻开在石台上,压住四角,拔出断笔,蘸墨,再写一遍“引水符”。

墨一入纸,石台微颤。

柏桑低呼:“下脉通了……”

寒砾没抬头,只顺笔走形,一笔一划间,水气竟如被符引聚,在他笔下微微凝结,雨珠打在纸上不散,反而顺着尾纹流走,像是水认得那线,主动避开了。

一符成。

寒砾未停,又画第二符。手腕微颤,雨脚更密。他咬牙稳笔,纸被雨水打卷,他却强压四角。

到第三符时,雨巷里传来两道术监脚步声。

“换班了。”柏桑低声说,“还画?”

寒砾没答。他只写完最后一笔,抓起三张纸塞进怀里,然后一手收笔,一手翻身跃下台,绕墙而出,柏桑紧随。

两人在巷外泥路奔行十数步后才停下。寒砾胸前衣服湿透,但怀中纸却未散墨。

他低声道:“够了。”

他望向城坊夜空,那张黑石图裂,在脑中越发清晰。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