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的坊巷,石砖犹湿。
寒砾走进雨市内段时,天刚泛亮。夜摊刚撤,日摊未起,巷中最乱的时辰——刚好。
“今天不带赵瘸子?”柏桑背着纸囊,低声问。
“他嘴太快。”寒砾没回头,脚下没停。
雨市符会的摊选地在“井步桥”南段,那儿原是术协试符点,早年废了,被雨市接手后改成“符会挑纸口”。说是挑,其实是抢:谁纸好谁留摊,谁手稳谁挂名,不管段签,不管术派。
寒砾要去的不是正摊,而是“预挑段”。
这是雨市的一道口规:凡无段签者,若要入符会,得先在“预挑段”画一次现符,熬一炉,贴市价,比稳度,比用效,看得不是纸是谁烧的,而是符画出来有没有人要。
他来了就排上了。
排他前头的是个穿半湿麻衣的老头,坐在石凳上,用破布盖着一摞旧纸,一边喝稀粥一边揉肩。老头看了他一眼,咂嘴道:“你是今早画引水符那娃?”
寒砾点头。
“好胆。”老头咧嘴,“那台子,我三年前都不敢用,雨气重,纸要炸。”
寒砾没笑,只道:“纸炸了,符不成。”
老头一怔,转而咧嘴:“也是。敢接这符的,不多。”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从木棚后出来,手里拎着一本旧符册,鼻梁上夹着块骨符样的眼镜。
“排号一七四,寒砾。”那人喊,“到你了。”
寒砾动了动肩,将纸囊交给柏桑,只拎一张新纸上前。笔藏袖中,墨在怀里暖了一夜,微温。
试符台是石头搭的,台下放着一只灰炉,炉身刻满符口印痕,已被烧得发黑。台边吊着三面铁符条,每落下一面,就意味着一符试完。
寒砾站定,那干瘦中年人靠近一步,眼镜后目光冷淡。
“无段签,灰单符,‘临水引’。”他慢条斯理地念,“前两日未报名,今日直试,符价自定,但如失败一次,本段七日不得再试。明白?”
寒砾点头。
“你用自备笔墨?”中年人盯着他手。
“笔自己拾的,墨自己调的。”
“纸?”
“自烧。”寒砾答。
“火?”
“炉火。”他看了一眼灰炉,“不过你这炉怕要再压一会,不稳。”
中年人脸色一僵,冷哼一声:“你来管我火了?”
寒砾没说话,只低头摊纸,动作细而快,将纸平摊后,双手轻压四角,一手从袖口抽出那支断笔。
场边围了几人,多是前摊未中者与等候试段者,看他模样不显术派,囊袋不鼓,顿时低声议论。
“无段签的还试水引符?”
“疯了吧,这符尾线走水气,一歪就废。”
“他那墨,是黑药调的?”
“像是灰炉墨,边角料熬的那种。”
寒砾不理。他沉气,提笔,落下第一笔脉线。
笔墨未尽,纸脉已走,台下灰炉轻轻一响——那是水纹接气的声音,老术者一听便懂。
第二笔落,线走弯转,未压破纸纹,尾随而成。
场边有人小声说了句:“稳。”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旁人闲言。
第三笔,接尾纹。
寒砾眼神一紧,手腕内收,那断笔轻微一顿,像是被什么拉了一下,又如自生骨意。那一顿之中,炉底忽地升起一点灰蓝光影,映在纸上,成了一道极细的“回勾纹”。
纸未破,符已成。
中年人面色变了。他上前几步,低头细看,手一抖,铁符条落一枚,“哐”一声响,符成。
寒砾将纸递出:“愿报市价,不取溢价。”
中年人咬牙:“你这符是灰签符,不许挂正摊。”
“我只求摊边三尺地。”寒砾说,“给不出摊口,我自立名纸,不挂价单。”
两人对峙数息,中年人终咬牙点头:“你明早来挂名,摊边位,自备台。”
寒砾点头,收笔而退。
那老头在石凳上抿了口粥,咂嘴说:“今天雨市有热闹了,怕是要有‘无段术者挂符’传话出去。”
柏桑低声道:“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老头嘿嘿一笑:“但也不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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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炉心屋时,炉火还未灭。
赵瘸子正蹲在炉边烤脚,看到寒砾拎回那张试符纸,一边惊一边叫:“你真画出来了?雨市放你上摊?”
“明早去挂名。”寒砾放下纸,一张张摊开风干,又拿出断笔放回石槽。
石灵微动,炉火略跳。
“你那笔是不是怪得很?”赵瘸子凑上来,“我昨天看你写的时候,那石头光都跟着走。”
“石识笔。”寒砾说。
“那能不能——”
“不行。”寒砾打断他,“石只能识旧笔,认的是墨气,不是我。”
柏桑问:“那若换墨?”
寒砾沉了口气,“下次试‘连符’时,或许能知。”
赵瘸子挠头:“啥叫连符?”
寒砾没答。他望向炉火,眼里一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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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未明,炉心屋还未亮火,寒砾便背起符纸与摊匣出了门。
炉外风大,街上只有烧饭铺子亮着豆油灯,他低头走得极快,像是怕炉火会追出来拦住他。
柏桑跟在他身后,背着空囊,只带着一张干净布纸和三枚压纸石。
“你真不让我画一笔?”她压低声音问。
寒砾回头望她一眼,说:“今日不是试符,是卖符。”
柏桑没再说话。
他们抵达“井步桥”南段时,天刚破晓,灰亮亮的晨光洒在街头的石板上。试段的台子已撤空,市管在巷角树下啃馍,几个早来的术者在角落支摊,有的搭雨布,有的翻纸料,还有一个在角落坐着,一边磨墨一边咳嗽,看年纪不过十七八。
寒砾认得他,前两日也来过,试了两符都炸线,被术监记了黑字。现在他摆个半摊,只挂自己画的“符纸包”,说是“压身气”,卖三块银锭一张。
“那就是我们要的‘摊边位’?”柏桑朝前指。
寒砾点点头。
他走过去,掀起一块旧麻布,里头是昨夜他们自己凑的木板桌腿和一张灰旧符案。他搭好摊,取出三张“引水符”纸,摆成扇形,压上墨石。
柏桑将自己那张纸也放上去,寒砾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刚摆好,就有个穿灰蓝短衣的少年凑过来,鼻子红红的,一副刚醒模样,盯着桌上的符纸看了半晌,问:“这符多少钱?”
寒砾道:“三锭银。”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不抢?”
柏桑看了他一眼,说:“昨夜这符在雨巷画成,一笔未歪,尾纹入水,试台过的。”
少年眼珠一转,又看了看台下炉灰印,还真是“一七四”号的试段符。他啧了一声:“行吧,我不买,我瞧瞧。”
说完便溜了,跑去别摊跟人嘀咕。
柏桑皱眉:“你就这么让他走?”
“能说出去就够。”寒砾说,“买不买,先传话。”
不出半个时辰,摊前人渐渐多了起来。有的看纸,有的看他,有个穿半新术衣的中年术者看完纸直接开口:“你这纸哪炼的?”
“炉心屋。”
“那是谁烧的?”
“我。”
那人摇头:“你不是段签术者吧?这纸若不是段签炼的,就不能画市符。”
“那你去和术监说。”柏桑回他一句。
那人哼了一声走了。
太阳升了一半,路上已经挤满了脚步声。邻摊一个年纪比寒砾大不了多少的术者早挂了五张符,还剩三张,有个买主正准备出价。那人瞥了寒砾摊一眼,忽地道:“喂,你那‘引水符’,是真能引水吗?”
寒砾没抬头:“试过。”
“怎么试的?”
“雨中画,水纹避符线。”
那人笑出声:“那要是我撒你纸上尿,它也避开?”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
柏桑脸色沉了,刚想回话,寒砾却站起来,从摊下拿出一张干符纸,抽笔、蘸墨,一气呵成画出一张“引水符”。
纸未干,他直接走到对方摊前,将纸平摊放下。
“你若真敢撒,就撒。”
那术者没想到他来这出,脸色一僵:“你疯了吧?”
寒砾面不改色:“你说的,你若不撒,就闭嘴。”
那人一咬牙,不敢再吭声。
围观的人忽然安静了,不少人走上前看那张新符。有人低声说:“这笔不歪啊,挺稳。”
“嗯,符线比今早那几张还细。”
“好像真能引水。”
又一人开口问:“这符三锭卖?”
寒砾点头。
那人从怀里摸出银锭,放下:“我要一张。”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也掏了钱,片刻之间,那几张纸就被抢了个空。连那被叫嚣术者都脸色通红,收摊都匆匆忙忙,不敢再多话。
人散去后,柏桑蹲下收摊,脸上的笑意忍都忍不住。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么?”她压低声音说,“雨巷符口内圈那边的‘马铺术者’,说是挂了三年夜市的,不敢进市符会。”
“那他更该闭嘴。”寒砾道。
他们回炉时,柏桑数着银锭,粗粗算了下:“今天五张符,去了一张试符,一张斗气,一张留档,卖了三张,九锭银,除掉纸料,纯利四锭。”
寒砾点头:“够一炉符纸。”
柏桑望着他,“你要继续画这个符?”
“不。”他顿了顿,“我要画‘连符’。”
柏桑脸色一紧:“你疯了?那符一个尾线三笔接,再稳也要歪。”
“但若能接住,价翻三倍。”
赵瘸子正好进屋,听见这话一脚踩空,差点撞翻符案。
“你们俩在谋大事?”他惊呼,“我才走一早,你们已经开始搅市了?”
“是市自己搅的。”寒砾说着,取出断笔,在旧符纸上一笔一笔地练尾线——每一笔都要连,不能断。
炉心里的黑石微微闪了闪。
赵瘸子忽然眯起眼,低声说:“咱这屋,怕真要起火了。”
炉火未灭,风已入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