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炉心屋连烧三炉,火没灭过,人却熬得快散了。

寒砾第三次失败在“尾线第二笔”上,那笔落下时纸已炸开,墨线溢出,炉石也震了一下,柏桑赶忙把纸抽出来扔进废灰斗,才没烧上案桌。

赵瘸子看得直咧嘴:“你再试,纸都要试光了。”

柏桑没接话,只站在纸架前,一张张翻看剩下的纸料。两天前还满满三十张,现在只剩下七张,其中有一张边角有焦裂,另一张符骨脉不稳,压不住墨。

“还够一炉。”她说,“但如果再炸两张,就得停。”

寒砾站在炉边,没动,手里捏着那支断笔,指骨泛白,像是捏了一支发烫的铁钉。

“问题不在笔。”他低声说,“也不在墨。”

“你是说……你手的问题?”赵瘸子问。

“是气。”寒砾咬了咬牙,“我接不稳第二笔,是因为我转笔时,气走偏了。”

“偏哪儿了?”

“偏心。”

这话让炉心屋一时陷入沉默。

炉画术讲究“转而不断”、“尾线归心”,若画符者心乱气浮,尾线就无法归定。那样的符,即使形全,也走不了真正的气线,只是个壳子。

柏桑蹲下,拿出昨日那几张试符纸,一张张摸线迹。她手法很细,指尖顺着墨纹轻轻按,像是听纸在说话。

“你的前三笔都稳。”她说,“尤其第二笔落得很好,线走水脉,纹也没裂。可就是第三笔……一下子像走了别的符轨。”

寒砾点头:“不是力的错,是心先歪了。”

赵瘸子一屁股坐在炉边:“我说句不好听的,你是不是该歇一天?连烧三炉人都疯,术都拧了。”

柏桑却轻声道:“不歇。”

两人都看向她。

她站起来,望着寒砾的眼睛,缓缓说:“再过两天就是雨市节集,如果这张‘连符’真能挂进内摊,我们能接到的是市值两倍的单子。那种单子,一年不见得来一次。”

“你怕他熬废了。”赵瘸子说。

“我怕我们再回不了炉。”她声音发轻,却稳得很,“寒砾,不画也得试。就剩七张,你自己看着用。”

寒砾没说话,只低头将断笔插回笔匣,又转身走进屋后的小间。

那间屋原本是放旧纸料和墨灰的,他后来搬进来睡,一张小榻、一盏旧油灯、一只铜钵盛水。他坐在榻前,拿出那几张废纸,一笔笔临摹。

每一笔他都闭着眼画,等画完才睁眼看纸纹是否稳、线脉是否碎。

他画了十几遍,到最后一次,忽然发现自己的第二笔尾线轻微向左偏了一分。他皱眉,把纸翻面重画。

“你不是气偏。”屋外传来声音,是赵瘸子,“是你心里有‘人字’。”

“什么意思?”

“你画符时候在想人。”

寒砾没吭声。

“我早看出来了,”赵瘸子声音低下来,“你第一笔下得最稳,第二笔就开始慢了。你是怕什么?怕第三笔成了,有人来找你算账?”

“没有。”寒砾低声道。

“那你就是在想某个人。”赵瘸子说完就走了,脚步咯吱咯吱响。

寒砾没再画,望着那张废纸上的符线发愣。那符脉之间,一笔回折,似是有人站在那里,一转不动,转也不通。

屋外炉火还在烧,柏桑正在试着调新墨,赵瘸子不知道哪又捡来一包石灰灰,蹲在炉前吹。

寒砾出了屋,走到炉边,对柏桑说:“墨别再调了,用剩的就好。”

“你打算画?”

“试一笔。”

柏桑点头,从案上拿起一张完整纸递给他,又取出压纸石压住四角。

寒砾抽笔,提气,闭目。

炉火微响,石灵忽然闪了一道极轻的光,像是灯下的一粒灰,落在纸上未灭。

第一笔落,稳。

第二笔接,微震,但脉不歪。

第三笔起时,他忽地将尾线转向,变了个方向——不再是原来的“回折”,而是斜刺里一收,笔尾在纸上一顿。

纸纹未裂,墨线稳如水走。

三笔成,“连符”图成一半。

赵瘸子瞪大眼睛:“你画成了?”

寒砾没作声,将纸收好,扔进匣中。

“这一张,够进雨市节集试符。”

他站起身,望着炉心屋外那片灰光,眼里终于有了些热意。

炉火跳了下,石灵又亮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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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市节集当日,天还没亮,雨巷就人声杂沓。

平日空荡的街头,今日铺满符案、墨匣、木摊与纸匠布料,连老鼠都没地钻。门面铺子闭门不开,反倒是背街小摊人头攒动。节集不是节日,是抢命的日子——一年一次的“术榜灰档更新”,由雨市会同三坊术监共选,无段术者若能挂进节集榜单,便有望被记入“灰签册”。

寒砾背着纸匣到了市口,照规矩亮了试符印,门口一位灰监拿着旧册子看了他一眼,只问一句:“符是你画的?”

寒砾点头:“炉心屋。”

那人“嗯”了一声,放他进去。

柏桑和赵瘸子随后赶到,背着纸囊,喘得厉害,鞋上沾着半条街的灰水。

“你快一点行不行?”柏桑低声骂赵瘸子,“我们错过摊位了你赔啊?”

赵瘸子喘着气:“谁知道今早巡符那么早?还以为像往年……”

他们赶到摊边时,寒砾已把符纸摆出——三张“连符”,每张都藏尾,未显全纹,纸料压得极实,一看就知道是防风摊中画过,纹理未展,却能感到内里暗藏的劲力。

邻摊两个术者凑过来看,一眼看到那尾线三笔,脸色微变。

“你这是……‘斜脉归折’?”其中一人皱眉,“这是哪门术法?我在段签书册里都没见过。”

“不是段签。”寒砾说,“我自调的尾转笔。”

另一人冷笑:“无段术者改笔法?你这是在给雨市开刀吧?”

还没等寒砾回话,一队术者从摊道对面走来,三人并肩,穿半灰术衣,中者年近五十,左眼带银片,一看就是术坊老者。

他扫了一眼寒砾摊位,停下脚步。

“你就是那个无段画‘连符’的?”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凉气,“把你那笔拿出来,我要验笔。”

寒砾盯着他不动:“你是哪坊的?”

“落泉术坊,挂三段。”

赵瘸子在旁吸了口凉气:“三段术者……”

柏桑低声问:“你笔带着了吗?”

寒砾点头,从袖口抽出那支断笔,递出时指节未抖。那老术者接过,仔细看笔杆、笔尾、笔锋,手指在尾部按了一下,忽然轻咦一声。

“这笔……不是今市造。”

他抬头看寒砾,眼神多了分审视:“你从哪得的?”

“井边拾的。”寒砾答。

“哪口井?”

“废符井。”

三段术者眯起眼:“你知道那井埋过什么?”

“只知道那笔会认墨。”寒砾平静道,“会画符。”

老术者没说话,把断笔还回去,忽又转头问市监:“他这符,挂了吗?”

市监翻着灰册:“符未挂,但榜下已有名。按规矩,若三段术者质疑,需其现场画一笔,试验符效。”

老术者冷哼一声:“那就试。若符效不成,我要你这摊今日收了。”

寒砾不语,取出纸料,在摊上摊平,抽笔、蘸墨、凝神、起手。

第一笔落时,整条街像被按下了一瞬的静音符。

第二笔绕转,未见丝毫歪斜,灰纸未炸,墨线伏得极稳。

第三笔刚落时,炉心屋的黑石忽在百步之外“噗”地一响,石灵闪了道极微光,就像是远处天边起了一道灰蓝色的晨曦。

那一刻,有风穿过巷口,寒砾的墨线随风一偏,却不偏画笔,而是整道符线随风转动——像是纸下有水纹,自己引力一般拽住了尾线。

“……符纹自引。”

老术者低语,整个人定在原地。

寒砾收笔,没看纸,只将笔放回袖口。

“试了。”他轻声道。

老术者走上前,看那纸上符图,尾线如舟入水,纹线贴脉,隐含回转。他盯了好一会儿,忽地问:“你这尾笔,是哪家教的?”

寒砾摇头:“我自学。”

“撒谎。”老术者冷笑,“这不是你能调出来的。”

“那你再看。”寒砾将纸翻过来,背面也有一笔,只画了一道“折回”,形极不工,但线未破,气尚在。

老术者盯着那一笔,神色越看越沉,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道一句:“摊可以挂。但此笔……我会记名。”

他说完,转身走了。

摊边人渐渐散去,赵瘸子小声说:“他好像见过那种笔。”

“不是笔的问题。”柏桑摇头,“是他认得那笔法。”

“他要查你了。”赵瘸子说。

寒砾没应声,只坐下将那张试符纸收起,放进匣底,再将笔轻轻收入袖中,像是放一枚不该碰的火种。

天光透过巷口洒下,街上叫卖声重新响起,人群又涌动开来。

但炉心屋的摊前,像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影子。

符还在卖,纸还在备,可所有人都知道,寒砾今日在节集上挂名了。

不是挂一张纸,是挂了一道笔。

一支旧笔,一段旧线,一笔连尾,一句未说清的来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