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砾那句“我要挂正榜”说出口,炉心屋的火像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扑地一声,熄了一半。

赵瘸子瞪着他:“雨市正榜啊?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三段术者在抢的位置,咱挂上去干嘛?当众给人撕下来?”

柏桑没吭声,只站在符案边,慢慢把试纸叠起,又开口:“挂正榜,要画十三符,三日交稿,样式不限,难度自定,必须过纸审、纹审、符效三关。”

“你能画十三张不重复的真符吗?”

寒砾点头:“我能试。”

赵瘸子炸了:“试你个头!我们这两天的纸就靠街边捡料撑起来的!你知不知道一张能挂正榜的符纸,要耗多少料、多少墨?你画废三张,就得喝灰水过日子!”

寒砾却没再吭声,只转身取了那支旧断笔,轻轻在桌面描了一笔——笔锋未落,石纹微动,纸却自生一脉淡痕。

那不是符线,是“引意纹”,只在笔锋与石灵同时应合时才会浮现。

柏桑盯着那一线痕,半晌,开口说:“如果你真要画……你得进坊外那边‘杂艺街’。”

赵瘸子一愣:“杂艺街?那地方不是都是些蹭市的野摊?”

“不全是。”柏桑低声说,“那是灰术圈下面的‘百艺坊’,修真百艺的人聚在那,做的虽不是画符,但有时候能救命。”

寒砾看向她,眼神一沉。

“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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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艺街在雨市西墙下,早年是术坊遗弃的仓台,后来流落一批“非术正业”的修行匠人,便搭摊生火,自成一圈。

寒砾跟着柏桑穿过半条旧坊街,进了那块地带,一眼望去,全不是画符的。

有在地上铺碎玉碴、排列铜圈的,是“阵工匠”,炼小阵盘、定位钉,用来镇气锁边。

有在黑炉旁蒸药料的,是“息术人”,擅调呼吸脉节之药,专供术者熬炼前服用,清火稳气。

有个老汉用铜锤敲一块巴掌大的骨片,说是“破锋骨”,贴在术者背心能让符发时的“冲震力”减半。

最吸引寒砾注意的,是个半残的女子,坐在泥炭边,一只手没了,只靠左手修补器胚。她面前摆着十几个“器纹胎”,上面刻着浅浅纹槽,像画没完的符。

“她是‘器纹匠’。”柏桑低声说,“不画符,只画器。你若要让笔稳,她能帮你‘压笔力’。”

寒砾走过去,那女子抬头扫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你那笔断了。”

“你能修?”

“不能。”她答得很快,“我只能让它不散。”

她抬起左手,拇指指节已磨平,仍细细翻着符胎边角:“压笔力要加纹环,我有残料,但得三样交换。”

“什么?”

“火纹墨一匣、干灰纸三张、引纹毛一束。”

寒砾面无表情:“我只剩银锭两枚。”

那女子不抬头:“走吧。”

柏桑忽然掏出一个小木盒:“这是我们屋的‘余纹料’,前两日炼纸剩下的,还够三式。”

女子接过木盒,扫了眼,点头:“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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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修笔的法子很特别,不用金银火焊,只用一圈圈“软纹胎”将笔柄包裹,指力像绣花一般,在木料与笔尾之间织了一圈圈极浅的吸附纹。

每一道,都是手工点入,像是纹针刺皮,纸与器骨之间的细劲,慢慢咬合成型。

她没用术语,也没解释。

只是最后一针落下时,说了句:“这笔,你再扔一次就废了。”

寒砾接过笔,指间一沉,力道比原来稳了些,转腕时也没那么浮了。

“你叫什么?”他问。

“白宛。”

“我欠你一次。”

“不欠。”她低头,“你那笔,不该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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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炉心屋,寒砾开始画第一符。

他没选“引火”那种速成符,也没选“连符”那种高炫技的——他画的是“安字符”。

一种旧坊术者上门挂在房梁之上的符,用以镇居气、辟外扰,在旧术派流亡时广泛使用。

这符线不难,但必须“稳、匀、厚”。

他从第一笔到最后一划,未有断意。

赵瘸子靠在门边,盯了好一会儿,低声骂:“你这人命真硬。一个废笔、一块死石,愣是叫你拧出个符来。”

柏桑在炉前点火,头也没回:“你说这话三年了,他也活了三年。”

赵瘸子哼一声,“那你们接下来十三张,真要靠命撑?”

寒砾将第一张纸轻轻晾起,答得平静:“不靠命——靠人。”

他一张张展开纸案,整理好笔墨,深吸一口气。

“这些笔,是画给正榜看;但符,是画给同行看的。”

炉心屋微震,黑石闪了下。

仿佛它,也听见了那句“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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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榜符要挂,不光得画得快,还得画得稳、连得上、撑得住。

寒砾第一张“安字符”挂起后,第二张便选了“稳根符”,是给术坊炉脚稳气之用的符,灰市叫得响,却鲜有人真画。

他画这张,是为了看清楚——石和笔,在他画“慢线”时会不会动。

炉火照在纸上,灰纹未浮时,那块黑石已悄然发了一道极细的光。

不是强光,也不是热,只是石心一动,仿佛在某条线拐弯前,先替你画了一遍。

那光一动,笔没抖,但寒砾知道:他心里那一丝“偏线”的预感,本该出现在下一笔,而石先一步接住了。

这一笔,画得比他预判的“还要稳”。

这是石在“预判线”。

这不是术,也不是灵物之术,这是某种“记忆式结构”。他一笔笔画下去,那石一笔笔默记,一旦寒砾再动笔,哪怕错了一毫,它就提前“校准”。

可它不是每笔都动。

当寒砾有极强的自我“方向意识”时,石不会动。只有他笔意犹豫、脉气微乱,它才出手。

他试过一次——故意画错。

石没动。

线断,纸裂。

这时候他才知道,这“接线力”并非无限。石不会纠错,它只会“提前补正”那些他“本能会错”的笔。

不是代替,而是“协同”。

这,就是它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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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寒砾只剩最后两张符要画。他没熬夜,却觉得体力像被抽干了。

“你气脉亏太多。”柏桑从门口递来一碗苦汤,“再画两张,你会失稳。”

寒砾端汤未喝,目光却落在纸案角落那几张微皱的符纸上。

他想换个画法,不靠石,不靠预判,只靠自己。

“我去息术人那边一趟。”他说。

柏桑惊讶:“你也信那帮人?”

“我信能让我回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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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术人住在杂艺街后坊,一排木屋混着药灰与脏水,像是城外炼药人流下的病灶地。

但进屋的那刻,寒砾就感到一股极稳的气息——不是术,是呼吸。

屋内坐着一个身形敦实的男人,皮肤发青,目光极静,手里捏着一枚青贝,闭眼坐息。

“你来调气?”

“画符需稳,我脉浮。”

那人睁眼,不答,只从旁边取出一个瓷罐,丢给寒砾:“喝。”

“这是什么?”

“破火膏。”那人说,“能逼你脉气返藏,但半个时辰后你气势尽泄,须一日静养。”

“能撑一画?”

“一笔。”

寒砾低头,仰脖喝下。

药下肚,冷得像吞了块铁。他感觉气从肩头收进小腹,再涌到腕中——像是被生生压进去的。

“坐。”息术人指了指炉边,“你坐画,我看你脉。”

寒砾铺纸提笔,这一笔,是“压锋符”——给工具附力的符,专门用于长久耗用的笔、刀、刃。

当他笔将落未落,息术人忽地抬手:

“你错了。”

寒砾愣了一下:“哪里?”

“不是线,是你心。”息术人道,“你想让笔走‘宽脉’,但你手不准,因为你心怕它压不住。你把怕画进去了。”

寒砾一震。

这一刻,他第一次明白——石能“补偏”,但“心歪”它不管。

你怕,你疑,你犹豫——石不会救你。

因为那不是线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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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笔前,石没动。

笔却极稳。

息术人笑了一下:“你能靠笔走线,但你靠不住笔走心。”

“你能靠石接笔,但石不能接你。”

“你画得不是线,是你自己。”

寒砾抱拳谢他。

“息术不入术册,”男人低声说,“但我们调的是人,不是气。”

“记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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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砾带着最后两张符回炉心屋,赵瘸子眼睛都直了。

“你这最后这两张画得像不是你画的——那‘压锋符’,我都看不出你抖过。”

寒砾将十三张符一一封好,贴上封纸。

“送稿吧。”

柏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如果笔不动,你还画得出来吗?”

寒砾停住,低声道:“我画得出来。”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石不等于我。”

柏桑沉默了。

炉火又烧起来,黑石未动。

它像是知道,它的角色不再是“主角”,而是“准备”。

寒砾的金手指,并不替他“赢”,而是逼他“提前意识到自己可能输”。

在最初的错笔前,它接一次。

之后,就是他自己走下去的命。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