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市的天一连阴了三日。

街上没下雨,可所有人都像知道,有什么事要落下来了。

寒砾把十三张符交上去那天,是节集结束的第二晚。书屋角人声不多,只有几个低段术者守着符录口,一张张编号、登记、封存。

负责收符的是个年轻术监,看到寒砾递来的卷轴时,眉头轻轻一挑。

“炉心屋?”

“是。”

“段属?”

“无段。”

那人顿了一下:“你画的是压锋符?”

“是。”

“墨哪儿来的?”

寒砾不答,指了指封纸:“所用材料皆随卷封附,若有违规,愿受废稿。”

那人没再追问,只将符卷盖章收入纸匣,声线淡漠:“一周内揭榜,不另通知,查名即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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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砾离开书屋角,天未黑,他却没回炉心屋,而是沿着坊南的青石巷一路走下去,去了“雨市纸坊”的后巷。

那里不卖纸,是“术者小局”所在。

低段术者、灰符匠、旧墨调师常来那歇脚喝茶,若手头有余,还能搭个小摊、讲几句术纹,寻人合伙接单、抱团申签。

“纸坊局”里不兴拜师,也不管身份,只看纸——谁能画一张值钱的,就有资格坐下。

寒砾推门进去时,茶水正热。

木桌边围着五六个人,一张小桌上放着几张未干的符纸,围观者正对其中一张“浮纹符”议论不休。

“这一笔线倒是沉,就是尾脉散得快了点。”

“你看这起手,像不像‘宁二段’那边的派路?”

“谁画的?纸料不错。”

角落里一个戴黑围巾的小术者咳了下:“我……我画的。”

说完就低下头喝茶。

有人眼尖,看到门口寒砾进来,起身笑道:“这不是那‘画尾线三笔’的寒砾么?”

“你不是去送正榜了?怎么有空来喝灰茶?”

寒砾拱手,坐下:“稿子交完,等榜也干等,来看看大家的符。”

有人笑着问:“你真画了十三张?”

“真画了。”

“有几张挂得上?”

寒砾端起粗瓷茶盏,缓声说:“只要挂得上一个字,我就算赢。”

“哪个字?”

“‘砾’。”

众人一静,随即有人轻轻笑了声,不是讥,是佩服。

“你这人真怪,起名也怪,笔也怪。”那人咂摸着茶,“但这年头,能怪出一席之地的,不多了。”

坐在角落那个小术者忽然小声说:“我……我看过你那张‘稳根符’,你线压得很深,纸不会裂……你能教我吗?”

寒砾望了他一眼:“你笔沉得住?”

小术者摇头:“我手抖。”

“那先别学画线,先学稳杯。”

“稳杯?”

寒砾指了指桌上的茶盏:“别让茶洒了,练一百次,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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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炉心屋,赵瘸子正在门口画“墙脚符”,一边画一边嘀咕:“你再不回来我以为你被符坊抓去剥线了。”

寒砾笑:“我在纸坊局。”

“那地方都灰术者混的,净聊些术监不会听的糙话。”

“可我喜欢。”

柏桑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封纸,一脸凝重:“白宛来信了。”

寒砾接过,纸面用的是术坊旧信格式,封口一抹红蜡漆,漆里嵌了一颗极小的石灰砂——那是“术材监封”的标志,用于通报器物“非市录材”。

他打开来看,信上只一句话:

“你所用石灵含残纹,疑涉旧术录封器,请谨慎。”

赵瘸子探头看了眼,脸都白了:“她是说那石不该动?”

“不是。”柏桑低声说,“是那石不是‘术器’,是‘封器’。”

“术器用来出力,封器用来封力。”

“那块石……可能压着一个术门。”

屋里一静。

寒砾低头看着炉角那块一直安静不动的黑石,忽然觉得那东西从未“沉默”。

它是在“等”。

等他动笔,等他打开,等他误入那段不该开启的“术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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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有人来查。

不是术监,是三段“墨材坊”的人,披着白绶袍、腰挂段牌,走进炉心屋,开门见山:“你屋所用墨线,在术坊‘压锋录’中留有异迹,我们怀疑其所用笔料未经市册审定。”

赵瘸子张口就想骂,被柏桑一把拉住。

寒砾站起,平静应答:“符纸、墨料皆随正榜报送,封签在案,若有不符,愿从市罚。”

那领头术者冷笑:“你以为封签真能保你?段坊有追墨令,若查出墨源有误,就算是用错了半滴,我们也有权——”

“你们也得走市审。”

寒砾打断他。

“我是炉心屋术者,我受市坊监管,不归段坊压籍。”

那术者盯了他一眼,忽然轻声说:“你倒是护得住你自己。但你那‘砾’名,护不住。”

“旧术录的事,不该活。”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一句飘在门口:“榜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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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砾没动,直到炉火快熄才缓缓开口:“若我真上了榜,他们不会只查笔,他们会查我这个人。”

柏桑说:“那你得准备好。”

“怎么准备?”

“交人情。”

“给谁?”

“给同行。”

她指了指炉前的那沓符纸:“你把‘安字符’挑三张,送去纸坊局,把那小术者的名字也写上。”

“他有一双稳杯的手,说不定明年就能挂榜。”

寒砾一怔,随即笑了笑。

“人情,是这么给的?”

“在术坊,是。”

炉火重新升起,石面泛着淡淡热光。

赵瘸子哼哼:“你要成段术者了,我们是不是得拜你为头儿?”

“别拜我。”

寒砾看着炉火,轻声道:

“拜石吧。它藏了我们不知道的事。”

炉角那块黑石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

因为寒砾知道,它记得的线,比他走过的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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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榜那天,雨市清晨出了太阳。

炉心屋没人说话,连赵瘸子都没骂人,只拿着破布把炉角石面反复擦了三遍。

寒砾没急着去书屋角。他慢慢系好袖口,整了整画笔,才出门。

纸坊街已聚了不少人,许多灰术者甚至站在瓦檐上探头,像是看戏。

榜布刚贴出,纸角还带着浆水味。

一名术监高声喊道:“雨市正榜符录三十名,前三位特挂符卷者,署名已录——”

他念得不快,每一个名字间都隔了一个呼吸。

“……第十一位,符名《压锋符》,作者:寒砾。”

那一刻,巷口沸了。

“真挂上了?!”

“他那张压锋符居然是前三挂卷?”

“炉心屋那个‘尾线三笔’小子?”

人群炸开,议论四起。

寒砾没说话,只慢慢走过去,看那张榜布上自己的名字。

“符名旁边有个‘封查印’。”柏桑低声提醒他。

“意思是段坊还在查你的符料出处。”

“可他们拦不住了。”寒砾望着那枚“灰火印”,“符已挂榜,市监保函在前,他们若动我,要过书屋角那一关。”

柏桑没说话,只抬头看了一眼晨光照下的榜单。

那是一种承认,也是一场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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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砾回到炉心屋还没坐热,就有人来敲门。

来人是纸坊局的熟面孔,抱拳笑着说:“寒师,纸坊这边要组织一场‘纸坊联修’,想请你出一笔。”

“联修?”赵瘸子一愣,“是要拼画大符?”

“比那还难。”那人咧嘴,“这次是老术坊定的题,要修一张旧卷,‘止燃符’,九人协画,一纸成章。”

柏桑惊讶:“这不就是旧年三段术坊出的考符?”

那人点头:“今年是旧坊百年纪念,想用旧卷‘复录’,也算替段下术者搭个桥。”

“寒师您是正榜新挂,城内几位纸匠都点了你一票,想请你入画尾笔。”

寒砾没立刻答应,而是问:“谁主画?”

“沈池三。”

“他是段术者。”赵瘸子皱眉,“他肯跟你同纸?”

“所以才让你画尾笔。”那人意味深长地笑笑,“正笔他不让,但尾笔……挂你名,他得让。”

寒砾沉默片刻,点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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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坊联修设在南坊旧库,那是术坊曾经的符存之地,如今改为纸艺会所。寒砾进去时,已有数人围在一张展开的符卷前。

“那是‘止燃符’真本。”柏桑在他身后低声说,“原是段三术官沈术远之作,后遭火损,只剩七笔。”

“这次,是要照旧轨复录。”

“轨有,但墨、笔、气皆不同。”寒砾目光扫过那一笔笔旧线,“要复原,得用‘同意’。”

“你说的‘同意’,是指什么?”角落里忽然有人问。

一人转过身来,是个穿深蓝衣袍的青年,衣袖极长,眼神像水。

“我是沈池三。”

“你说要‘同意’,那你能接哪一笔?”

寒砾平静道:“我接最后一笔。”

“你确定?你知道那一笔是‘双回尾’?”

“我知道。”他顿了下,“我也知道你不想让我进,但这纸,是纸坊的,不是段坊的。”

沈池三没说话,只淡淡一笑:“尾笔让你。但若线不稳,我会当场弃纸。”

“可以。”

他的话,引起在场几位匠人的侧目。

有人是“纸骨匠”,专做旧卷纸基修复;有人是“墨补师”,调料修线断;还有一位白发老妇,寒砾认得,是杂艺街里的“折卷婆”,擅排纸脉结构。

“你那笔有点野。”老妇看了他一眼,“你画时,石要避远些。”

寒砾一怔:“你看得出来?”

“你走笔虽正,但每转脉时都有微异轨,那不是人能控制的。”

“那是石在帮你,不是你自己。”

“纸坊修的是人意,不是灵力。你若靠石,尾笔会乱。”

寒砾郑重一礼:“多谢提醒。”

老妇摆手:“记住,修符不是拼力,是让纸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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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他画尾笔时,前八笔已齐。

那卷纸像条沉睡的兽,纹脉伏起,尾部空着一段。

寒砾执笔,闭气,眼里只剩那一道未完之线。

他本能想等石先动——却在那一瞬,克制了。

他不动,石也不动。

笔下纸脉颤了一下,他咬紧牙关,生生将那一笔收稳。

线落成,纸不动,气未浮。

“尾笔成。”墨补师开口,“无断,气顺。”

沈池三望着那条线良久,才说:“合格。”

“但你那笔——”他看了看寒砾手里的断笔,意味深长,“迟早出事。”

寒砾没说话,只将笔收好。

那石,藏在他袖中,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丝。

他心里却明白:

——它不是不动,是在等他,不靠它。

那石的“金手指”,不是给他捷径,而是逼他一步步靠近自己的“本能”。

就像尾笔,哪怕轨道就在纸上,也得他自己收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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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修散场,纸坊里起了点小风。

有人笑说:“炉心屋那个小子,倒真成了。”

也有人摇头:“他那石不干净,迟早惹祸。”

“可惜啊,这年头,会画符的不稀奇,敢收笔的,少。”

炉心屋的火那天烧得稳。

寒砾收好符卷,站在门口,望着街头灰瓦。

“砾之名,终要留下一笔。”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