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寒砾醒得比炉火还早。

炉心屋的灰昨夜烧得深,他一早起来就觉得指间带着点刺痛,不像是被纸割的,更像是炉火里“回烧”的纹——那是符纸脉气在收缩时留下的“痕”。

他摊开手掌,看见中指上有一道极浅的灰线,从关节蜿蜒到指根。

像笔落前未干的符。

柏桑见了,淡声问:“又梦到了?”

寒砾点头,没掩饰。

“我梦见有人拿着我这支笔,一笔一划地画着某种旧符……可我站在他身后,却看不清那人是谁。”

“但我知道,那人是我。”

柏桑蹲下翻纸料:“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种梦了。”

“你觉得那不是幻觉?”

“不是。”寒砾转身,从案下取出那支旧笔,轻轻拂过笔尾那三个几乎褪尽的字——

“砾之子”。

他低声说:“它像是……在回忆。”

炉角那块黑石没动,只轻微泛了一下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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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后,一名灰袍老者出现在炉心屋门口。

他一手提匣,一手执纸,神色平静,语气却让人无法拒绝:

“寒砾术者,段坊下属封签司,请你走一趟。”

赵瘸子脸一变,柏桑眉心一皱,只有寒砾点头:“请稍等,我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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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签司设在术坊后巷,与书屋角那一带完全不同。

那是一条极旧的木廊巷,两侧挂着废旧术案的“封名纸”,密密麻麻写着术名、纸名、笔名,像是术界的“遗骨名册”。

寒砾走在其中,忍不住问:“这些都是……?”

那老者点头:“术坊禁案所录。”

“凡涉及未审制法、封禁笔器、未备案卷录者,皆归此处。”

“你带我来,是要查我那支笔?”

“是,也不是。”

老者把他引入一间暗室,里面只有一张木台,一盏青灯,一卷未拆的纸匣。

匣上写着三个字:“残阳笔”。

“你笔尾所刻‘砾之子’,在我司旧录中曾作为‘残阳笔案’的附属线索。”

“残阳笔,三十年前断案,案中数名段术者自毁封名,其制器人失踪,笔尾有残线未解。”

“我们想知道,你那笔,是不是接续了那一支。”

寒砾望着那纸匣,缓缓道:“你让我画一笔?”

“对。”

“你若画出‘相合纹’,我们便知那笔已转主。”

“若非,我们便可销案。”

**

寒砾坐下,展开纸,提笔。

这一笔,他不准备靠石。

但当他将笔落于纸上的瞬间,石自己动了。

不是预判,不是导线,而是一种极强烈的“吸附”。

他本能地收力,那一笔居然“自己”延长了一寸,线压入纸脉,如火灼烧。

青灯忽明忽暗,木台上的纸匣轻轻震了下,像是回应。

老者猛然站起:“停笔!”

寒砾一顿,将笔收回。

那一笔落痕清晰,却并不符合他惯常画法。

老者盯着那条线,久久未语。

最后,他吐出一句:“是它。”

“你的笔,确实接续了‘残阳笔’的旧脉。”

“但你不是制器人,你是——转主。”

“什么意思?”寒砾问。

“那支笔原本应在案中毁去,旧封主名未识。但现在,它活了,并听你的。”

“这不是术,是器灵依主。”

“从今往后,若此笔再入卷、再挂榜、再出式,你与旧案牵连之实,将不可避。”

“你若想断开,今日便弃。”

寒砾望着笔,片刻,低声道:

“我不弃。”

“你确定?”

“若我不是它的主,它不会帮我接线。”

“若我是,那我就该走完这场。”

老者目光复杂,半晌后点头。

“你走吧。”

“榜下已伏你名,我们只待来日再续案。”

寒砾起身,走出封签司那条木廊时,身后那一排“封纸名”忽然被风吹动,轻响如哑铃。

他没回头,只心中暗记——

封纸不死,纸上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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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他回到炉心屋。

炉火没灭,柏桑正坐在桌边,一笔笔描着纸案上的旧纹练手。

她抬头问:“笔查了吗?”

寒砾点头。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它活了。”寒砾坐下,“说它认我为主。”

“他们问我要不要断。”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画。”

柏桑没再说话,只将一张练纸推给他。

纸上,一句极小的字。

“谁在纸下有名,就得敢在纸上落笔。”

寒砾一笔一划地看完,忽然笑了。

“我落过。”

“也该收了。”

炉火轻响,石面泛光,那支笔静静卧于案上,像一把小刀,藏锋不露,却早已选了要刺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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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烧到深夜,赵瘸子靠着门框打盹,炉角那块石静得近乎死寂。寒砾坐在案前,一只手搭着旧笔,另一只缓缓摊开那张未练完的符纸。纸上的线断了一处,不在尾,也不在腰,而是在头起的第二节,偏偏那是最容易掌握的一笔,却被他自己生生画歪了。

他没说话,重新起笔,把断处画回,再收尾,纸气未浮,墨脉未裂。

柏桑坐在对面看了一眼,轻声道:“你现在有石、有笔、有名,怎么反倒开始怕了?”

寒砾将笔搁回石台边缘,没立刻回答。他知道自己怕的不是画歪,而是画对——画对了,就意味着这一笔确实属于他;那支笔曾属于谁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把那条旧线一路走完。

“我不怕线。”他终于开口,“我怕名字。”

“‘砾之子’、‘残阳笔’、‘旧术录’,这些东西不是从我脑子里冒出来的,但它们一个个朝我贴过来,好像我是什么旧封之主。”

柏桑语气平淡:“你没否认。”

“我没资格否认。”

两人对视片刻,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不重,却极准,敲三下,停一下,再敲两下,像是某种特定节奏。

赵瘸子蹭地爬起来开门,一张折得极整齐的黄纸被塞进门缝,没有署名,也没落款,只有一行极小的字。

“你画的那张尾线,术坊档中曾见于‘封笔录’,名为‘缚尾式’,三十年前,画过此线者——另有一人,名:陌疏河。”

陌疏河这个名字,像一道锋线刺进寒砾的脑中。他记不起这个人是谁,但“陌”字一出现,炉角的黑石竟震了一下。那是一种极轻的“共鸣”,不似术力冲突,更像是封印松动的微响。

柏桑看着那封纸,沉声说:“这不是段坊内传的信,他们不会用旧术格式。”

“你怀疑?”

“是术坊旧案内有人,不希望这案就此封回。”她顿了顿,又说,“‘陌疏河’我听过,曾是段四术官,封名自废,人消于卷。”

“说他失踪,也有人说他是自焚以灭笔。”

寒砾低头思索。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不是“我是谁”,而是“我承不承这一段旧路?”

他正要说话,炉口又响起叩门声,这次是熟门熟路的敲法,是纸坊局那边的人。

“寒师,您收拾下,试段会要开了,您在联修中的符已报入,您有资格以旁听名额入内。”

“试段会?”赵瘸子惊道,“那不是术坊‘官选签试’?我们这种灰屋术者也能进?”

那人低声道:“您是正榜名,联修挂签者,有资格旁听。但只能听,不能言、不能请术、不能上台。除非——”

他停顿了下:“您有引签。”

柏桑眼神一动:“谁给引?”

“我不能说。”

寒砾没问,只点头:“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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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段会设在术坊主厅,是雨市术脉最高的公开议会。平日由段三术官主持,此番因“旧术百年纪”,段四、段五术者皆有派人到场。

寒砾坐在最外侧的旁听席,那些席位极窄,连纸都展开不得。他却稳稳坐着,目光在那一张张披白绶袍的术者之间缓缓扫过。

前方座位中,沈池三也在。他未穿段服,只着蓝衣,却是术坊为代表。有人悄声说:“那就是画了‘止燃尾’的炉心寒砾?”

“就是他,听说那笔有残纹。”

“石灵制器未审,怕是迟早要封……”

这些话都落入寒砾耳中,他没回头,也未有反应。

主持术者宣读完今年的段选制度变化,便开始念入选引签名录。当念到“寒砾”二字时,场内略有骚动。

主持者顿了下:“炉心屋寒砾,因正榜挂签、纸坊联修符卷合格,获术坊特批旁听席一席。”

“同时,经旧卷局特函,他获查阅旧案‘封笔录’部分权限。”

众人更哗然。

沈池三皱眉:“封笔录乃禁案基石,怎可示外人?”

主持者平静回应:“经封签司查验,该符所用笔确实为旧器转主,现已认命,非术坊器,但属市监承认。”

“此人虽非段术者,亦有执笔之权。”

寒砾起身,对场内诸术者拱手一礼,声音不高,却极稳:

“晚辈寒砾,不求段,不争签,只求一纸答问。”

“请问——我之笔线,源自何术?”

会场一静。

这是一个几乎没人问的问题。因为大部分术者只管符效、法用、线稳,从不追问“术从何来”。

一位白发老术者缓缓起身,语声苍老如木:

“你那一笔,为‘缚尾三旋’,最早见于北术录‘疏河变式’,是旧卷封技之一。”

“但其画法耗脉极剧,难保纸稳,后被弃用。”

“能成形者,仅记两人。”

寒砾轻声道:“一是陌疏河。”

“另一位,可能是我。”

老者叹息一声:“你这句‘可能’,已胜许多。”

主持人再度开口:“此案非今日可清,但寒砾之名录入正榜,段坊尊规,不得压签。”

“至此议休。”

试段会散后,众术者三三两两离去,沈池三走过寒砾身边时脚步微顿,低声说了一句:

“画得好,不代表你该留下。”

寒砾却答:“留下,不是因为我画得好,是因为我没逃。”

那一刻,寒砾第一次意识到,“术者”三个字,不只是会画符、能出力,而是——你能否面对你不知道的部分。

笔线能断,旧名可封,但你要不要写下自己的名字,落在那纸之下,那才是试段真正的问题。

炉心屋的火第二天烧得极旺,赵瘸子难得早起,在门口看着晨光中纸坊传信的鸟飞来,落在石角。

脚边是一张新纸,纸上只有四个字:

“候段录签。”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