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笔下生骨》(前半段)

炉心屋那天收到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纸坊局送来的“候段录签卷函”,白封青印,盖着术坊的简监章;另一样,是从杂艺街送来的纸条,用炭粉字写着五个字:

“他还在画。”

这五个字没头没尾,寒砾看了一眼便收进袖中。他知道,这是白宛答复他的方式。五日前,他托柏桑带话问她:那位“旧年修残阳笔的匠人”——还活着吗?

现在,他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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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签函上的要求并不复杂:画三符,限两日完成,不得署名,不得外援。符式不定,材料自备。纸坊只收符,不收人。等符全部递交后,术坊会按术性、效验、脉稳三条标准排序,前三将获段坊挂候签之权。

这在灰术者看来,算是一种“下属跳签”机会,但也意味着,失败便不会留下痕迹,等于从未参与。

“这不是比试,是埋人。”赵瘸子骂道,“你交上去,挂不上,你连正榜都得受牵连。”

寒砾却一点不慌。他看着卷函上的青印,一笔一画看得极仔细。

“他们设这个,不是只为了筛选能人。”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看谁能画得‘不带名’。”

“画得不带名?”

“段坊最怕的是符好而人名脏——所以他们设这个不署名卷,考你:你若真有本事,能画三符挂上,他们就找机会把你‘清洗干净’挂名用。”

“你要是画得不好?他们就说,这些无名符,皆不合段用,灰市自行消化。”

“你不在局里,你连被记录的权力都没有。”

赵瘸子愣住,骂不出口。

柏桑轻轻问了一句:“你还画吗?”

寒砾点点头:“画。我不在乎名,但我得看清他们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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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符,寒砾选了“隐力符”。

不是攻击符,也不是阵法控力,是一种在术坊搬运中使用的小型符,能暂缓灵力释放,延迟术效爆发,用于搬载、运输、储灵,是段术日常必需之符。

这种符没人注意,但一旦画出好坏之差,段术者立刻分得清。

第二符,他画了“雨灰符”。

这是一种杂坊流传下来的气候适应符,用于术器在雨湿环境中稳定释放,是市坊与灰市常用的“环境兼容符”。它本身不值钱,但真正会画的人不多——因为它本质上是调节术者与纸器之间的“反馈界限”。

第三符,他没立刻选。

“你不是说三符一气吗?”赵瘸子不解。

“前两符是‘术内实用’,但第三符……”寒砾低头望着自己那支残阳笔,“我要试它一次。”

“试它?”柏桑皱眉,“你想让它全力接笔?”

“我想知道它能不能撑‘生骨’。”

两人脸色一变。

“你疯了?”赵瘸子低声骂,“那不是禁符之一?连段五都不准公开画,画废一次,人伤三月。”

“生骨符”不是让人长肉,也不是让尸成活,而是术坊旧年留档的“骨系转写符”,用来将符效“烙刻”进生物骨骼,让其永久保持符力,但代价是高耗精气,画符者需用自身部分气息“激纹”。

这不只是一张符,更是一种“术者耗损式”的半禁技艺。

“我不会把它递交。”寒砾说,“我只画它给我自己看。”

柏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说:“你自己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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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选炉心屋的术纸,而是带着那张未画的草符去了杂艺街。

天还没黑,街口却已点起了小炉灯。那是给药匠、纸匠、墨骨工看的光,不亮,但不伤眼。

白宛的铺子没开门,他直接走入杂坊后巷,那是一排被废弃的工坊院,过去用来炼灰纸,如今杂草丛生。

院子尽头的小屋,门没关,屋里有炭火,墙上贴满半干的骨纸。

一名佝偻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炉边削骨,那骨极细,是从废兽肩胛上取下来的薄片。他用一柄极旧的刃笔,一点点把骨面刻平,像是在修镜。

“你就是……”寒砾开口。

那人没转头,只说:“你身上的笔,不是你造的。”

“但它认了你。”

“所以你来了。”

寒砾走近几步,低声问:“你是‘陌疏河’?”

男人轻笑了一声:“不是。我叫陌白。”

“是他弟。”

屋里没别的声音,只有骨片在火上的爆响。

“那张‘生骨符’,你还打算画?”

“不是打算,我已经画了七次。”

“活了几次?”

“没有活过,但骨没碎。”

寒砾站在那符纸前,看着那张带着浅红脉络的符面,纹路如血丝般隐现,一线未断,却微微抖动。

“这张,能撑我一次么?”

陌白抬头:“你想用它干什么?”

“不是用它,是试它。”寒砾答,“我只画,不求效。”

陌白把一张小骨纸递给他:“那你画吧,我看你怎么落第一笔。”

寒砾接过笔,那支残阳笔在这一刻微微泛起光,那不是火光,是内纹浮动,是残印回馈。

他落第一笔时,骨纸居然发出轻响,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住”。

陌白盯着那线,缓缓眯起眼。

“你这线,不是生骨……你这是——锁骨。”

寒砾没说话,但他知道,残阳笔正在牵引某种他未见过的符脉结构。

而那线的走向,竟然与他梦中那段“画线之人”的姿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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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白坐在小炉边,目光盯着寒砾笔下那道刚落成的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再出现的东西。

“你刚那笔,是锁骨纹的第一笔‘定位线’,不是用来封术,是用来定‘人骨’位置的。”他语气低沉,“你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寒砾没停笔,只微微皱眉:“我不知道,但我的手知道。”

“我笔落下那一刻,这纹就自己找位了。”

陌白冷笑一声:“那不是它‘找位’,是它‘还位’。”

“你那支笔曾经落过同一条线。”

屋里一阵静。

寒砾抬头看他:“你见过?”

“我弟画的那一张‘骨锁符’,你这笔线法八成雷同。”陌白伸手把旁边一张褐色的兽骨拿出来,纸骨上残存着一道斜裂的纹,“当年他画完这符不到三日,就把笔封了,整个人连同封案一起不见。”

“现在你一落笔,它就活过来。”

“你说,它到底是认你这人,还是认你这‘画法’?”

寒砾沉默。

炉火照在他脸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像那纸上的骨线——不是他在画线,而是线在勾他,把他拉回某个从未走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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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未完,他收了笔。

陌白有些意外:“你不继续?”

“不是不继续,是不敢。”寒砾将骨纸叠好放入火中,“我不是怕这符伤我,我怕它带我去我不想知道的地方。”

陌白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说:“你知道你跟陌疏河不像的地方是什么吗?”

寒砾摇头。

“他画符,是为了赢。他想做出‘永不磨灭的术’。”

“你呢,你画符,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你自己’。”

“这就是你们命不同的地方。”

寒砾没说话,只对他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屋。

门口那盏小炉灯摇了摇,纸灰在火里轻轻卷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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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炉心屋的路上,寒砾顺道去了杂艺街那条墨材巷。

巷子不宽,两侧是铺子改的摊台,有卖墨珠、纸胎、火线、水骨的,也有回收画废料的老纸摊。一进巷子就是叫卖声:

“七线墨水九灵石一瓶!只剩三份!”

“灰术废纸回收咯,一斤两石半,火墨残渣也要!”

“符板换纸啦——带骨纸的来换铁胎!”

寒砾停在一家专做“旧纸修裁”的铺前,拿出自己刚烧完的那张骨符灰纸:“你们收这类么?”

摊主是个胖脸妇人,一看那灰纸的残脉,眼神一亮:“这种‘骨灰纹纸’,三天内烧的我出高价,十灵石收。”

寒砾摇头:“我要换。”

“换什么?”

“换三张通气灵胎、两瓶稳墨、一张底衬火层。”

摊主一挑眉:“你这是当我是你干娘啊。”

寒砾不急,只淡淡说:“这纸值三张灰阶稳气符的价格。”

“你要真识货,知道这纸烧时连骨未裂,火气回脉,能再用一次。”

摊主咂了咂嘴,认了。

“行,算你狠。”

寒砾取了材料离开,柏桑在前街等他。

“第三符你选好了?”她问。

寒砾点头:“是‘骨锁符’的退解式。”

“你疯了。”

“不是那张‘骨锁’,是它前式。我不画‘术用’,我画‘术途’。”

柏桑没多说,见他收了材料便一起回了炉心屋。

炉心屋那晚灯没灭,赵瘸子也没骂人,只在一边磨墨。

三人不说话,只听寒砾一笔笔把那符画完——不是生骨,而是“散骨符”,专用于解除过强术脉残留,一般在解封旧卷、重写灵契时使用。

这不是术者常用的东西,但他写得很慢,也很稳。

到最后收笔那一刻,那块黑石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对这符有了回应。

寒砾轻声道:“第三符,写好了。”

赵瘸子把墨台合上,柏桑将三张符包进段签封袋,交给寒砾。

“送去纸坊角,走术坊小路。”

“别走灰市通道,防被掉包。”

寒砾点头,拿起封袋,走出炉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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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坊角夜收录签,灯火未熄。

交符处是个老者坐镇,他一眼看完寒砾三张符,嘴角微动:“还真是灰纸画的。”

“稳脉符线,散骨笔法,还有一张雨灰符……你这是给段坊送杂物?”

寒砾不笑,只拱手:“杂物也是用物。”

老者点头,将三符编号后压入录卷匣中:“明午正时公布入榜,候段三人,不许代名。”

“若你符中线法属术坊挂案,将另行通知。”

寒砾退下时,忽听老者又说了句:“你第三符,火纸未反,笔脉自归。”

“你这笔,不是今年的东西。”

寒砾回头,只回了一句:

“它认我,我就画它。”

炉火隔天照常燃,纸坊街那日风起微雨。

雨声里传来一纸榜讯,书屋角口大声读榜——

“候段三人,寒砾,第三入。”

炉心屋门未关,寒砾坐在纸案边,对着炉火轻轻摩挲那支笔。

陌白说得没错:他不是在画符,是在找自己。

而每一笔,都在把那个“陌生的自己”,一笔一笔画回来。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