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心屋炉火烧得正旺的时候,一只飞纸信函滑进门缝。
“纸坊局任务调令:术坊段三坊下属火卷修录处需术者前往旧坊废址检修符卷,应录者寒砾,即日赴任,封签挂印七日有效。”
这不是邀请,是调派。
赵瘸子看完信,叼着烟道:“你这就开始‘段下术役’了?不是说候段能等三榜合议才正式录用?”
柏桑翻过信纸一角,摇头:“这是临符调令,正是因为你还没正式录段,他们敢先用你试水。”
“你要是修得成,就算你有用;要是修不成——回炉,没人替你记一笔。”
寒砾早有准备。他将纸折好放入袖中,转头将残阳笔、稳墨、火层纸依次入包,最后点了点石——那块黑石轻轻晃了一下,像回应他要出行。
“你觉得它最近是不是动得多了?”他问柏桑。
柏桑斜眼:“你问我它有没有‘通灵’?”
寒砾笑笑没说话。
他知道那石不通灵,也不开口。可每当他要落下某条异常复杂的线时,它总会提前“发热”或“震微”。
就像有时候,纸未动、笔未落,它却先“指了一下方向”。
那不是术感,是“共笔反应”。
它像是早知道那一笔该往哪走,然后默默地……推了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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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术坊废址在南坊废区尽头,原本是段三术坊的火脉支卷库,二十年前一次“纸火走线”烧塌了整个结构,如今只余下半座石墙和封禁标线。
寒砾到的时候,值守的是一名叫“临合”的火坊老术者,穿着焦灰长袍,坐在废瓦下喝粥。
“你就是那个‘尾线三笔’?”临合斜眼看他。
“叫寒砾。”
“你那符,我见过。”老者指了指脚边一摞烧焦卷轴,“你得修的,就是这些。”
“底纸碎、线断、气滞,能补就补,不能补就写新符。段坊给我批了一百灵石材料费,你别想着多留。”
寒砾点点头:“我要进地下?”
“你想画真符,就得去。火脉断线源头在地下,地上只能做纸修。”
他带着寒砾穿过塌墙石阶,来到废址后方一扇铁门前。门一打开,一股潮热之气涌出,火脉未断,只是伏烧。
“下头只有一个老风引,火气反复,别呆太久。”
寒砾点了点头,一步步走进地脉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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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火脉走线像一张巨大的旧符,贯穿石壁与瓦脊之间,最中央一处石座上,还有残留未灭的术火印痕。
他蹲下细看,只见那术火纹如同“脉花”一般,从石中一点向外层层绽开,却在外围戛然而止,像是“生长时被截断”。
这不是自然熄火,是人为封断。
他取出纸料,刚展开第一张底纸,那块藏在袖内的石突然发热——不是剧热,而是一种“牵引式”的震动,像是被这片火脉“引动”。
他没动,石却自己轻轻朝左上角“滑了一寸”。
寒砾心中一动,将纸对齐石动方向轻压,果然下方瓦片竟稍微浮起,露出一段破损的火线。
那不是火脉自然走向,而是被故意“掩埋”的术道。
他取笔试描,却发现那段线极不顺滑,不是纸料问题,是“线记错位”。
这是一种只有特定术法中才会发生的“记忆封错”——本应记住路径的火线被反写,导致新符无法匹配。
“这是……火脉反写术?”
他低声呢喃,一股熟悉的压感袭来——残阳笔忽地一颤,笔锋自行转向。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他顺着笔意画出那一笔,线一成,那片石脉下竟隐隐有符火重燃!
“它帮我复写了旧脉的真实走向。”
这不是纯粹的金手指“校线”行为,而是“协绘”——残阳笔记得它曾走过这段脉,于是重现给了现在的他。
他不是自己画,而是与一段旧记忆共同画下这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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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补结束,寒砾回到地面,临合接过那张已改线的火符,细看片刻,忽然叹了口气:“你这线——不是段三笔路,是旧术‘歧火折写’。”
“你是在哪学的?”
“我没学,是这笔自己动的。”寒砾答得平静。
临合没笑,反倒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火符的事我不多问,但你这线若交上去,段坊会查你。”
“你现在是候段,不是正段,他们不怕你。”
“可你这笔,是段前术。”
“你用它,就是再翻一遍封案。”
寒砾没解释,只道:“我不怕翻,只怕不看。”
“这段线若是断过的,就不该只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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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雨市的路上,他没走纸坊正路,而是绕过旧瓦巷,去了杂艺街。
纸市角落一间墨料铺刚关门,他向掌柜的要了一张“新炽纸”,对方愣了下:“你也敢用这玩意儿?你是段三术者?”
“我不是,我只是……画得下。”
“新炽纸”是段三以上术者用于“附火卷录”的专用符纸,定价高达三十灵石一张,画废不退。灰术者一般不碰,因为太贵,一失手就白扔。
掌柜见他态度真,不再多言。
寒砾回到炉心屋时,柏桑正等他,她看见他背包中的纸料与残火脉样,语气缓了一点:
“你真打算继续往旧术那条路走?”
寒砾没正面答,只说:
“这条路不是我选的。”
“是我落第一笔的时候,它就已经定了线。”
那支笔静静躺在纸边,毫尾未动,笔身却微微透出淡淡热气,像是还未散尽那段“火脉之下”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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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市术坊的封印库里,近日翻动旧案的次数明显增多。
有人注意到,候段录签中那份“火脉重修符”,所走的线,并不在现术三笔谱中登记。而在三十年前的“封案附图”里,曾标注过一种类似线型——名为“歧火折写”,系封禁术中用于转脉回锁的边缘符式。
段坊术官们没有明说什么,但术坊内部却在默默更新一份名单:候段符中若有“术外线迹”出现,需再度审线,并比对旧案结构。
其中最频繁出现的名字,是“寒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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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心屋的第二天显得安静许多,赵瘸子早早出去送炭料,柏桑在书案边理符书。寒砾刚整理好昨夜未洗净的笔头,门缝里滑进一封信。
墨线极细,封口没有署名,但纸色是雨市术坊内卷专用的淡银。
他打开一看,只有一张短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敢不敢,封印‘自己’一次?”
后面,落款是三个字:“盲笔人”。
寒砾将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没有符纹、没有术签,干净得像街边随手丢的旧纸条,但他知道能拿到这种纸的人,不是普通术者。
盲笔人,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在术坊旧文档中,偶有提及:“匿名术观员”,负责在候段试期对术者技艺结构进行特殊测评,一般不公开身份,所留任务也不计入段签正卷。
“封印‘自己’一次”——这不是一句隐喻。
他明白,对方说的是一类术符:“人身伏印”。
它不是封人,也不是控术,而是让术者将自身术线封入某纸内,经由符卷反向验证其术识结构是否“稳定一致”。
一旦“术线”与“自我”不一致,就会爆符、烧脉,轻则术废三月,重则断脉不愈。
这不是一张考题,是一枚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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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急着画,先去了纸坊角。
老掌柜一看他来了,啧啧道:“你还真来买‘印骨纸’?”
“封身卷”必须用特殊纸胎,含低熔骨粉,火不焚却能存术形。每张至少四十灵石,没人乱用。
“只买一张。”寒砾递出上次剩下的一枚中品灵石。
掌柜接过检验半刻:“灵纹未耗,全值收。”
他手中笔一动,又写了句:“画符时别离纸太近,那玩意儿封人脉是双向的。”
寒砾点头接过纸,拢进袖里回炉心屋。
他坐下调息,石如往常一样放在手边,笔头已净,纸未展开。可他总觉得今天它有点“不对”。
过去每次调息时,石都会“微震对气”,像在调他的术感。可这次,他闭气入定半炷香,那石都没反应。
直到他提笔快落,那石才忽然发热——但这热,来得不是预示,而是“迟了半拍”。
他笔已落,石才震。
符纸边缘顿时泛出一道轻裂脉纹,险些崩开。寒砾猛地抽笔,那裂脉瞬间停住。
他盯着石,沉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再提前了?”
石没动。
但他懂。
这是石第一次“未能引笔”。
它不再“协同”,而是“迟后”。
寒砾缓缓闭上眼,心中浮起一念:它不是出了问题,而是它在退。
不是它的力量衰退,而是它不再“主动干预”。
仿佛某条“旧链”正在收口,它的权限,被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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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试画时,他不再等待石动,只按自己的术意一笔笔写下。每一笔,都有清晰感应,符线未偏,纸气亦稳。
但就在他画到第三节符尾收口时,石忽然剧烈发热!
那是警告,不是协同。
“尾线溢脉!”
他立刻断线抽笔,封口回卷,刚好将那股暴涌的符气封入纸内。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纸上那道线仿佛“反向向自己咬来”,像是试图在符中拉出他的术脉本线。
“它想封我——但我还没落名。”
他喘了口气,将那封身卷压入铜盒中,搁在一边。
他知道那封符已经“半成”,但还不能交出去。
石此刻微微滚了一下,不再发热,却显得“静得发沉”。
柏桑进来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轻声问:“你试过了?”
“试了。”
“失败?”
“不是,是它……在拉我回它原来的路。”
柏桑静了一下:“那你要走这条路吗?”
寒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张未交的符纸递给她。
“你帮我存着,别让它落到纸坊手里。”
“什么时候交?”
“等我确定我落下的那笔,是我自己的。”
柏桑接过纸,语气轻了点:“你不是早就开始‘自己画’了吗?”
寒砾摇头:“不够。”
“我一直在顺着笔走路。”
“现在,我要反着走一回。”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