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酸臭腌臜的毛巾死死塞在喉咙深处,每一次挣扎呼吸都像在砂纸上摩擦。汗水、泪水、血污糊了一脸。
真正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齐先生攥着那张血字纸条、看向我的眼神——阴晴不定,像暴雨前的云层剧烈搅动。震惊、狂怒、忌惮……还有一丝捕捉到绝妙筹码的病态亢奋。
他嘴唇无声翕动:“……代号2023……2023……”他猛地甩头,像是要把这念头甩出去,动作僵硬。镜片后的目光死死盯住我。
完蛋。真医生纸条上那个小小的“2”暗示,终究敌不过那句“勿信‘医’”的血红警告。
蝎子看着我垂死挣扎,脸上是残忍的快意。他又踢了一脚尸体:“妈的,这废物还给组织拉警报?晚了!”他请示,“齐头,这小纸条…送出去截信号?”
齐先生嘶哑地深吸一口气,小心将那张浸透血、叠成符咒般的小纸条收进内兜最深的防水夹层。动作像在藏匿国宝,又像在处理炸弹。脸绷得很紧。
“烂了半截的线索……还有点用。”他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蝎子听,声音低得像耳语,“他…不能死。那份口供……还不够分量。”
口供?真医生纸条上的“叛”还不够分量杀我?我脑子混乱。
蝎子一愣,脸上是不甘的怨毒,但立刻狠厉应道:“是!保证把他活着送到‘对面’手里!”
对面?日特机关!冰水从脊梁骨浇下。历史书上那些解剖和惨叫浮现。我必须跑!
蝎子狞笑着再次逼近。肮脏的手掌油汗渍渍,在我身上粗暴摸索。冰凉的手指划过皮肤,像毒蛇爬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搜查结束,我衣衫破烂。蝎子一无所获地骂了句脏话,一脚踢在真医生腰间:“晦气!”他弯下腰,粗暴地翻找死人衣袋。
外袋…内袋…裤子…除了烂单据和两枚脏铜板,空空如也。蝎子泄气地啐了一口。
就在他准备放弃,随意翻动尸体时,动作猛地顿住。
他的目光定在尸体右臂下方、身侧压着的地面——尸体趴伏时被遮挡的腋窝处下方。一点点极其细微的不自然凸起,被血污糊住。很小。
蝎子用脚尖粗暴拨开手臂,直接用肮脏的手指抠了进去。那似乎是被撕开捏紧的一道线缝,藏在腋下内侧长衫的隐蔽褶皱里。
蝎子指甲猛地一戳、一勾、一抠!刺啦一声布帛撕裂,一小团浸透血、皱巴巴的纸团被他抠了出来!
纸团就指节大,裹得死紧,糊满半凝固的血块。蝎子捻开外层血浆,露出里面薄纸。
“齐先生!”蝎子眼睛一亮,将血纸团递过去。
齐先生没立刻接。他眉头微蹙,锐利地盯着血团。然后,只用食指和拇指指尖,拈住纸团未被血覆盖的小边缘,极其缓慢谨慎地捻开。
硬邦邦、沾血痂的纸团很难展开。齐先生指腹有技巧地顺着折叠纹理揉压、剥开。慢得像仪式。
每剥开一点,暗红变黑的血痂就碎裂落下粉末。
终于,火柴盒大小的、被压缩揉搓得皱巴、材质特殊的薄纸片展开。纸比一般纸略硬,韧性强,吸水性好,被血浸透成诡异暗红色,墨迹模糊但勉强可辨。
齐先生把浸血的小纸条凑近昏黄油灯光下,眯眼细看。
是极短一行潦草字迹。
他读了一遍。
动作完全停顿。
空气凝固。霉味血腥味都冻住了。
齐先生像石化般盯着纸条,姿势古怪地定格。捏纸条的两根手指指尖骤然绷紧,指节发白。镜片后的眼神如瞬间冻结的湖面,深处却翻涌着剧烈风暴——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茫然…甚至…恐惧?
他猛吸一口气,声音刺耳如肺叶撕裂。他突兀转头,镜片寒芒一闪,视线如淬毒冰锥,狠狠刺向我!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和算计,是毫不掩饰的、要将我当场烧穿的恐怖怒火,混合着骇然。
“拿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破音,带着神经质的惊悸指向我,“快!绑死!塞嘴!别让他出声!立刻!马上!”手指在颤抖。
蝎子被这失态吓一跳,但反应极快,如狼似虎扑上!粗麻绳狠狠勒进皮肉。一块酸臭湿透的毛巾猛地塞进我嘴里,呛得眼前发黑。
齐先生胸口剧烈起伏,死死攥着那张血糊糊的纸片,像攥着灭世炸弹。眼神复杂到极点,愤怒、恐惧、疯狂占有和惊魂后怕交织。那纸片重如泰山。
我扭动被捆死的身体,想发声。腌臜破布塞得严实,只能呜咽。
蝎子又在我肚子上捣一拳:“老实点!”
剧痛让我蜷缩。挣扎间,我的目光拼死透过模糊泪汗,看清了齐先生手中那张如同血符的纸条。
潦草到疯狂的字迹,被血糊了大半,几个字眼刀刻般刺眼:
“警!……叛……三日……我若未归……即……代号2023……接……行……勿信‘医’!”
惊雷炸响!
是真医生临死写下的警报!他预感内部出问题!点明“叛”和三日!最重要的是,对我这顶着“医生”代号的替身投了致命不信任票!
“勿信‘医’!”三字像烙铁烫在心尖!
冷汗如洪水般涌出。被捆死堵嘴,辩解机会全无。只剩恐惧尖叫:被识破了!当叛徒同伙了?!齐先生会直接杀我?
绝望中,视线死死盯住纸条落款空白处。
等等!
没有签名。但血渗透最深的一角…就在“行”字模糊末尾,似乎有一个…几乎被血遮盖的…小墨点?!不对!
我的目光凝聚——那是一个刻意写得极小、隐藏在“行”字笔画末端不自然拖曳里的、扭曲变形到难以辨认、在血糊中隐晦的…阿拉伯数字“2”!
墨色淡,比血泡更淡,但在深色血底上,那个刻意弯曲成特定形状、绝对不属于汉字的“2”,像闪电劈开绝望!
不是我!是…真医生本人的特殊记号?!一个指向性暗示?表明他内心未完全断定“医生”即叛徒?
2?代表第二条路?双重身份?幻觉?
就在这时,脑子里那个声音再次炸响:
“—··— ···— —··— ·—·· ·—”
无比清晰!锉刀般锉在紧绷神经上!不再是杂音,是标准的、完整的莫尔斯密码!
《三岔口的火苗》
喉咙深处那块毛巾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每一次吸气都是酷刑。汗水、血水糊满了眼。真正让我骨头缝都发寒的,是齐先生攥着血纸条那眼神——阴云翻滚,藏着能把我瞬间焚尽的惊怒和一丝抓到活宝的病态亢奋。
“代号2023……”他低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回荡,针一样扎进耳朵。他像是在和某种未知角力,镜片后的寒光重新钉死在我脸上,每一寸皮肉都被审视着。
完了。“勿信‘医’”的判决像钢印烙在脑门。
蝎子享受着我眼中的恐惧,脚尖又碾了一下地上的尸首:“废物玩意儿,还报丧?迟了!”他请示下一步。
齐先生没答话。他用两根指头,像拈起一片淬毒的刀片,极其小心地把那叠成小块、浸透暗红血渍的符咒收进贴身内袋。动作郑重得像放国玺,神经却绷紧如临深渊。“烂了半截的线头……还有点用处。”他声音低哑如耳语,疲惫却斩钉截铁,“他……得喘着气。那份东西……还不够分量下刀子。”这话更像在说服自己。
分量?纸条上的“叛”字还不够吗?我脑子里塞满浆糊。
蝎子脸上掠过浓得化不开的狠毒和怨念,但立刻低头应道:“是!齐先生您放心,我亲手把他活着‘递过去’!”
递过去?日本人!我后脊梁的寒气像冰锥往骨髓里钻。那些书页里模糊的惨嚎和手术刀光瞬间清晰。跑!就是现在!
蝎子粗糙的手沾着油汗,在我身上摸索。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恶心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一通搜查,只剩破烂布条挂在身上。蝎子骂了句娘,一脚踹在真医生胯骨上:“晦气透了!”他弯下腰,双手粗暴地插进死人身上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缝隙。
外口袋……里衬……裤缝……除了几团烂纸和几枚沾着黑泥的铜子儿,空空如也。蝎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泄愤似地扒拉那具软塌塌的躯体。
就在他意兴阑珊,准备把尸体随手掀开时,动作猛地卡壳了。
他鹰隼似的目光死死钉在尸体右臂腋窝下方紧贴着地面的位置——那里原本被压着,尸体被翻动后,一小块极其细微的、被血泥糊住的隆起露了出来。极其隐蔽。
蝎子皮靴尖粗暴地挑开死者僵直的胳膊,指甲直接抠进腋下内侧长衫的一道隐蔽褶皱,那里似乎被血凝住了!他发了狠力,指甲往里一剜、一勾、一抠!
“刺啦——”
布料撕裂的微响淹没在血腥气里,一小团被黑红血浆裹得紧紧的、几乎看不出是纸的东西,被硬生生抠了出来!只有小指头大小。
“头儿!”蝎子声音带上了发现猎物的兴奋,把那脏污血团递过去。
齐先生没马上接。他眉心拧紧,锐利的视线在那血糊糊的一小团上刮过。随即,两根修长却冰冷的手指,只拈着那团东西边缘一丝未被血污浸透的干硬边角,异常审慎地捻开、展平。
动作慢得像在拆引线。每一丝粘稠血痂的剥落都伴随着细微的脆响。
终于,一张火柴盒大小、材质奇特的硬纸片在油灯下显出轮廓。它吸饱了血,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漆色,上面的墨迹被血晕开,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是几个字。
齐先生将它凑近灯下,眯起眼。光线晦暗,他看了很久。
那张被血浸透的小纸条上,是一行短促到极点、笔画因痉挛而扭曲变形、透着死前最后挣扎的字迹。墨色被血泡得晕染开,但几个词如刀刻般刺眼——
“警!……叛……三日……我若未归……即……代号2023……接……行……勿信‘医’!”
警讯!背叛!三日期限!“我若未归”……“即”字后面一个急促的停顿,接着是“代号2023”!还有那个触目惊心的“勿信‘医’”——不要相信“医生”!
齐先生捏着纸条的手指猛地收紧了!骨节泛白!他整个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晃了一下!那动作幅度极小,却透着巨大的冲击力!
他猛地抽了口气!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喉咙,尖锐而破碎!他像被烫到般倏然扭头!金丝眼镜片在昏黄光线下闪过一道极锐利、极冰冷的光!镜片后的双眼不再是沉稳算计,而是充斥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被彻底冒犯的滔天怒火……以及一丝发现某种恐怖真相的骇然!
那份骇然,让他捏着纸条的手指都在轻微颤抖!
“拿下!”一声尖叫陡然撕裂了死寂!齐先生的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带着一种神经被骤然攫住的惊悸,“快!捆死!塞住他的嘴!别让他再发出一点声音!立刻!快!”他像是面对着某种极度危险的源头,手指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指向我。
蝎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得一跳,但本能快过思考,他如饿虎扑食般冲上来!粗硬的麻绳瞬间勒紧我的皮肉,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一块带着浓重汗酸和霉味的破布粗暴地塞进我嘴里,呛人的异味冲进喉咙!
齐先生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铁青,死死攥着那张浸血的小纸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他盯着我的眼神变幻莫测,怒火、探究以及一种狂热的、仿佛要榨出什么惊天秘密的偏执交织在一起,最终被死死压在一层冰壳底下。那张纸条的分量,仿佛重逾千斤。
我徒劳地扭动着被捆成粽子般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老实点!”蝎子照着我肚子又是一拳,胃里翻江倒海。
就在这窒息的痛苦挣扎中,我拼死将目光聚焦过去,在泪水和汗水的模糊里,终于看清了那张如同被诅咒过的血书——
字迹潦草如濒死的挣扎,大部分被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浆糊住,但几个关键词刺破血污,清晰如烙铁烫过:
“警!……叛……三日……我若未归……即……代号2023……接……行……勿信‘医’!”
脑子里轰隆一声!
是真医生的绝笔!他最后的警告!一个濒死之人对“三日”、对“背叛”的预感,直接点明了“2023”这个该死的代号,并且给出了最致命、最清晰的指令——勿信“医”!
“勿信‘医’!”那三个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钉进我的眼窝!
完了!彻底完了!真医生用他最后的气力,把我钉在了“不可信”、“疑似叛徒同谋”的耻辱柱上!我这个替身,还没弄清状况,就已经被自己人(即便是死去的自己人)宣判了死刑!冷汗如同冰蛇,瞬间爬满脊背。塞着嘴,捆着手脚,连一声“我是冤枉的”都喊不出!
恐惧像墨汁一样在心底炸开,瞬间淹没所有。完了!这个齐先生……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灭口吗?
就在绝望要将我吞噬殆尽时,求生的本能让我死死盯住纸条落款的地方。
等等!
没有签名,没有标记。但在被血渗透得最深的纸条右下角,“行”字笔画最末端一个微小的拖曳,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一点点……像是沾了更多的墨水?还是……
我的瞳孔在窒息般的痛苦中骤然收缩——那不是一个污点!
那是一个刻意写得很小、极力保持笔画独立却又巧妙地融入到“行”字最后一捺中的——一个扭曲变形、几乎无法辨认的阿拉伯数字“2”!
墨色和周围的血污融为一体,极其隐蔽。但在纸条深色血渍的底子上,那个被书写者以极其别扭笔法勾勒出的小小的、绝不可能是正常汉字的“2”形符号,却像一道劈开暗夜的闪电,撕开了我陷入泥沼的绝望!
不是我写的!那……那像是来自真医生本人的某种标记!一个充满保留意味的秘密符号?一个在绝望的指控声中,留下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指向别的可能性的微弱信号?
2?第二条路?双重身份?还是……我的意志在绝境中产生了可悲的幻觉?
也就在同一刹那——
我脑子里沉寂片刻的那个魔音,带着更大的急迫感,毫无预兆地再次炸响!
“——·—· ——·—· —— ··— —··· —·”
清晰!无比清晰!不再是呓语,而是标准的、强劲的莫尔斯电码!仿佛直接敲在脑干上!
——·—· = Q
——·—· = Q
—— = T
··— = U
—··· = B
—· = N
Q-Q-T-U-B-N?
这……是什么意思?!字母拼写?中文读音? QQ? TUB? 这是什么鬼?情报代号?位置坐标?我的大脑在极度恐惧中像过热的引擎超负荷运转!
是求救信号?是警告?还是某个即将触发致命陷阱的倒计时?!
黑暗狭窄的通风井道仿佛在旋转,腥臭的空气像胶水一样糊住口鼻。塞嘴的破布快被咬穿。手腕的麻绳还在死命挣扎,皮肉被粗粝的纤维刮开。蝎子那暴怒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咫尺,带着一股混杂着汗臭、枪油和血腥气的死亡风暴狠狠压来!
绝望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攫住了我喉咙。
前方更浓重的黑暗里,那块真医生的怀表还在贴身口袋里,它的金属外壳冰凉地硌在胸膛上。时间,是唯一确定的东西——距离历史书上记载的“叛变”点,还有六十九个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