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深处那块酸臭的破布像块烧红的炭,每一次憋屈的吸气都像在啃食砂纸。冷汗、血水混着脸上的污垢,糊得眼睛只能勉强睁开条缝。但真正让我骨头缝都在往外冒寒气的,是齐先生攥着那张血字纸条、最后扫过我的那一眼——浑浊得像暴雨前翻滚的泥浆,底下淬炼着能瞬间将我焚成灰烬的暴怒,以及一丝……如同饿鬼终于嗅到肉腥的病态贪婪。
“‘递’过去,”他嘶哑的声音在死寂中刮过耳膜,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阴狠,“手脚干净点。”这话是对蝎子说的,那眼神,却冰锥一样凿穿了我。仿佛我只是件需要特别包装的危险物品。
蝎子那张马脸上立刻裂开一个饱含血腥味的狞笑。“齐先生您擎好儿吧,保证囫囵个儿送到‘太君’手底下,让鬼子们……嘿嘿,好好‘伺候’咱这位‘金贵’的医生同志!”
“太君”!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针,直接刺进我后颈的寒毛里!那些模糊史料中扭曲的解剖台、滚烫烙铁下的惨叫猛地清晰起来,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肉焦糊的气味!跑!立刻!现在!
根本来不及思考。就在蝎子那只带着油汗和铁锈味的大手再次抓向我衣领的瞬间,我把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全灌进了脚后跟——身体像被压紧的弹簧猛地向后一缩,肩膀借力狠狠撞在蝎子旁边的另一个壮硕特务麻杆的肋下!麻杆正伸手准备抓我另一条胳膊,这下撞得他猝不及防,“嗷”一声岔了气,动作变形地一个趔趄!
这片刻的阻滞就像一线生机!我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疯狗,不管不顾地朝着记忆中靠近门口、光线最昏暗的墙角扑了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黑暗!挤进任何一条缝隙!离开这该死的屋子!
“操!拦着他!”蝎子惊怒的狂吼在身后炸开!
但晚了半步!混乱中,审讯室里陈设简单,几个特务完全没料到这煮熟的鸭子临了还能蹦跶!撞开麻杆的冲力带着我扑倒在墙角那片弥漫着血腥和灰尘的地面,肩膀重重砸地。剧痛席卷的同时,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被杂物半掩着、散发着浓重霉味的——黑洞洞的通风口!栅栏不知何时被炸松了,只剩半截锈蚀的钢筋耷拉着!
出口!希望的炽热瞬间压过了剧痛和恐惧!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完全站起,就用肩膀、膝盖、用尽身上每一块能发力的骨头,像条蠕虫般不管不顾地往那个散发着霉烂死气的窄洞深处猛扎进去!
“滚出来!”蝎子的咆哮裹挟着凌厉的风声袭来,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汗臭几乎擦着我的后脚跟抓下!
嗤啦——!后背破烂的布料被指甲狠狠刮开!皮肤火辣辣地疼!
但我已经整个人撞了进去!
狭窄!绝对的狭窄!粗糙生锈的金属边缘狠狠刮擦着手臂、脸颊,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剐蹭!冰冷的铁锈碎屑和浓得化不开的腐臭、血腥味混杂着,劈头盖脸地灌进口鼻!身体被卡在冰冷的金属腔道里,每一次用力的攀爬都刮得肋骨生疼!身后是蝎子暴跳如雷的咒骂和手枪胡乱砸在管壁上的“哐哐”巨响!
“头儿!他钻通风管了!”麻杆喘着粗气喊。
“妈的!给老子追!他跑不出这老鼠洞!”蝎子的脚步声已经冲到了洞口外面!
跑!继续往里!这鬼地方是唯一生路!我甚至听见了洞口外面其他人杂乱的脚步和吆喝!他们在堵其他出口!顾不上浑身剐蹭的剧痛,我用肩膀顶着冰冷的管壁,手肘死命撑着,朝更深更黑、弥漫着更加浓重腐败恶臭的管道深处拼命爬!身后是蝎子笨拙但凶狠地试图挤进来的金属摩擦和喘息声!死亡的粘液几乎喷溅在我后颈!
不知爬了多久,也许只是绝望中的漫长几秒钟。管道似乎有向下延伸的弯道。就在我手脚并用、几乎是滚落下一个陡斜的拐角,以为能喘口气时——
砰!咔嗒!
一个极其熟悉、怨毒到骨子里的、皮靴踩踏在金属垃圾上的脚步声,带着一种阴魂不散的死寂节奏,清晰无比地碾压过身后的金属回音,从刚刚滚下来的斜坡方向传来!
蝎子!他竟然摆脱了外面的混乱!他竟然真的追进了这要命的下水道!他找到路了!
黑暗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窒息般的恐惧扼住了咽喉!在这个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洞里,我就是一个被堵住嘴、捆住大半身子的死靶子!
那脚步声沉重而精准,缓慢却无比清晰地在狭窄的管道里回荡、放大。咔嗒……咔嗒……如同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刮在我的太阳穴上。浓烈的汗臭和刺鼻的枪油味,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紧贴着我爬行的方向急速迫近。
“小耗子……”蝎子嘶哑的、带着猫戏老鼠般残忍愉悦感的声音,贴着冰冷的管壁嗡嗡传来,似乎就响在耳根后,“钻得挺深啊?这死路老子闭着眼爬过八百回!省点力气,爷给你个痛快!”
那恐怖的“咔嗒”声越来越近!他甚至可能已经看到了我在前方黑暗中模糊的轮廓!
蝎子!追到身后了!
手腕的绳子已经松脱了一大半!刚才借着翻滚摩擦,那粗糙的麻绳在手腕皮开肉绽的代价下,终于快被彻底挣脱了!嘴里那破布也快咬穿了!但这点“自由”在他面前毫无意义!在这狭小的绝境里,徒劳挣扎只会让猎物死亡前的惨叫更有趣!
跑!继续往里!压榨出肺部最后一丝空气!
就在那致命的、带着血腥气的手指几乎要揪住我脚踝的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沉寂了不到半分钟的、如同魔鬼低语的摩斯密码声,再次炸响!无比清晰!疯狂又急迫!
“—·—· —·—· — —··— —··· —·”
Q-Q-T-U-B-N?!
我的大脑在这双重的、极致的死亡压迫下像一台被点燃的引擎,疯狂地燃烧、解算!Q-Q-T-U-B-N?!字母拼写?中文读音? QQ?不对……TUB?NO!等等……位置?前方管道的位置?就在这念头如同电闪般划过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低沉、源自地心深处般的剧烈嗡鸣,猛地从管道前方更深、更黑暗的地方爆发出来!像一头沉睡在地底的金属巨兽被瞬间惊醒!恐怖的声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顺着冰冷的管壁狠狠撞来!
更可怕的紧随而至——管道内部本就稀薄的光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抽走!极致的、令人绝望的、粘稠如墨汁般的黑暗汹涌灌入!彻底的、绝对的黑暗!视觉瞬间被剥夺!
同时被剥夺的还有生音!所有细微的管道杂音、自己粗重的喘息、甚至心脏的狂跳声,像被一个巨大的真空罩猛地吞噬!死寂!令人灵魂出窍的、真空般的死寂!这突如其来的、绝对的黑暗和寂静,形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官剥夺地狱!
“操…?!怎么回事?!” 身后不到半米处,蝎子的声音猛地响起!那声音听起来遥远、模糊、带着被骤然剥夺感知后的巨大惊慌和暴怒!他那志在必得的抓取动作瞬间僵死!
这恐怖变化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下一秒——
咣!咣!咣!咣!
一连串极其巨大、刺耳、如同巨大的、生锈的工业冲床砸落般的金属撞击声!骤然从我和蝎子的身后——大约几米远,靠近那个下斜坡拐角的墙壁深处狂暴地爆发出来!声音如此之近,如此之暴烈,如同几十吨重的钢砧被狠狠抡砸在同一个点上!
紧接着!
“呃!!!”
一声无法分辨是极度惊骇还是剧痛到灵魂碎片的、极其短促的嘶吼!
噗嗤!!!
随即就是某种极其沉重、被硬生生撕裂成碎块、浓稠液体猛烈喷溅出来的、湿透且绝望的声音!像是……一个装满粘稠液体的麻袋被高压瞬间挤爆!
我甚至感觉到一股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和甜腻血腥味的液体,如同灼热的暴雨,猛烈地泼洒到我的后脑、脖颈和整个后背!几块带着温度的、细小柔软的东西,啪嗒砸在我的后肩!
蝎子?!
那最后一声湿淋淋的“噗嗤”之后,整个阴暗腥臭的管道世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只剩下粘稠液体滴落在金属管壁上的滴答…滴答…声,缓慢,而粘稠。
蝎子那充满压迫感的呼吸声、脚步声、怨毒的咒骂……全都消失了。
只有我自己的心脏,在死寂的、血腥味浓到令人作呕的空气里,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巨大的轰鸣。汗水(还是血水?)混合着身后泼来的温热液体,顺着脊梁沟往下流淌,带来一阵阵冰寒刺骨的战栗。
大脑一片空白。黑暗中,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后肩上的小碎块……还带着点体温……
就在这令人崩溃的死寂和刺骨的恐惧几乎要碾碎我意志的瞬间——
脑子里那个催命般的密码声,毫无怜悯地、近乎机械地再次响起:
“—·—· —·—· — —··— —··· —·”
Q-Q-T-U-B-N!!!
像是确认,又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前方下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刚才发出恐怖嗡鸣和金属撞击声的源头方向——
一抹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带着幽幽淡绿色的光芒,突兀地亮了起来。
像黑暗中窥伺的眼。
一块冰冷的、带着凝固血污的金属物件——那块属于真医生的旧式杯表,正死死硌在我左边第三根肋骨下方的皮肉里。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在绝对的黑暗和无声的恐惧里,无声地划动着。
距离历史书上冰冷记载的那个“叛变”时刻,还有六十九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