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的石板硌着碎裂的肩胛骨,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都引来一片酸涩的剧痛。断腿处,新生的创口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灼烧感,仿佛腿根深处埋着一颗烧得暗红的炭核,被那冰冷的铜壳被表死死捂住,热量无声地炙烤着周围的筋肉骨髓。杯表每一次内部传来的细微震颤,都通过钉死在骨头里的三根粗粝钢钉,清晰地传导至全身骨骼,引发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齿发酸的轻微嗡鸣。

“嘎吱…咔哒…”

仿佛朽棺深处细微的机簧咬合声,带着冰凉的麻木。

陈默眼皮沉重如铁门。他不敢闭眼。方才那冰火交织、魂魄几欲被撕裂的炼狱酷刑烙印在神经末梢,每一次意识下沉,那些混乱无序的画面碎片、冰冷恶毒的残念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蛭虫,蠢蠢欲动。

“时辰到了。” 沙哑的金属摩擦音砸碎了死寂。

角落阴影里,母夜叉如同一尊被浸透又冻僵的石俑。她依旧裹在那件厚重污秽的墨绿色油布雨衣里,兜帽低垂,看不清面容。只有背部紧贴着冰冷的石壁,维持着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仿佛稍微松懈便会散架。空气里浓烈的焦糊尸毒混合新鲜血气的甜腻气息似乎淡了些,但另一种更深邃、更顽固的腐败朽坏之味,如同窖藏千年的陈尸,丝丝缕缕地从她所在的那片阴影中渗透出来。

她伸出一只手。依旧是那枯瘦修长、裹满脏污湿冷绷带的手掌,指向躺在冰冷石板上、如同破碎人偶的陈默。

“站起来。” 命令如铁凿砸在冰面,不容丝毫迟疑。

陈默喉结滚动,干燥的喉咙如同塞满砂砾摩擦。肺部每一次扩张都拉扯着肋下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撕裂痛感。他尝试动了动完好的那条腿。肌肉酸涩僵硬,如同久冻后解封的尸块。冰水泡透又被强行挤压碾磨的皮肉,触感迟钝麻木。

真正要命的,是那条被钉着杯表的断肢。

念头刚起,试图驱动腿根那早已失去知觉的血肉筋络,一股无形无质的剧烈排斥瞬间顺着骨髓爆发!仿佛那条腿不再是血肉构成,而是一块被强行塞入滚烫火炭的冰冷顽石!又像有无数根无形的针埋在其间,只要意念一动,瞬间刺穿神经!与此同时,腿根深处那被表沉寂的核心骤然传来一股清晰的、带着冰冷恶意的抗拒脉冲!

“呃——” 闷哼被他死死咬碎在齿缝间,牙床都几乎咬出酸水。剧痛伴随着非人排斥带来的灵魂撕裂感双重碾压!冷汗混着石壁凝聚的冰冷水汽,顺着他额角蜿蜒而下。

“腿断了…脊梁没断。” 阴影里的声音传来,比石壁更冷硬,“…被个破铜烂铁拿捏…你脖子上顶的是夜壶?”

赤裸裸的嘲弄和残忍的轻蔑,像鞭子抽在溃烂的伤口上。陈默血红的眼珠猛地盯向那片阴影,一股源自泥污深处的不甘和凶戾撞破麻木的冰壳直冲头顶!他猛地一咬牙!

“起来!” 意念如刀,不管不顾斩向那盘踞在腿根、冰寒与灼热交织的异物!抗拒瞬间达到顶点!腿根剧颤,钢钉与骨头的摩擦感清晰可辨!杯表内部沉寂的齿轮像是被激怒的野兽,陡然发出一阵短促而狂躁的“嗡嗡”空转!

但就在这疯狂的排斥冲撞即将把他撕碎的前一秒——咔哒!

钉死在骨钉上的杯表铜壳内部,某个之前被狂暴力量震脱卡死的微型簧片,竟在这内外双重疯狂角力的瞬间,极其微弱地弹跳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一股极其清晰、并非来自杯表自身、而是源于陈默腿根那新伤旧创交融处最敏感神经末梢的剧痛反馈——如同血肉深处被那跳动的簧片猛地刮了一刀!真实无比!尖锐刺骨!

这清晰的痛楚反馈,竟瞬间在杯表狂暴的抗拒洪流中撕开一道细微缝隙!如同黑暗巨浪里骤然亮起的一星指路灯火!

陈默残存的本能捕捉住了这稍纵即逝的痛苦灯塔!意志如离弦之箭,狠狠钉穿那混乱的抗拒,强硬无比地、生拉硬拽地驱动腿根残存的筋肉!

“嗬啊——!”

一声压抑到变形的嘶吼!伴随着断骨与被钉死钢钉剧烈摩擦的“咯吱”怪响,陈默的上半身猛地拱起,仅存的右臂死死扒住身下冰冷潮湿、遍布暗红干涸血斑的石板边缘!

手肘支撑!完好的右腿猛蹬!被被表钉死的左腿残肢如同一条拖拽着沉重锁链的瘸狗,被那股狠绝的意念强行从石板上拖拽撕扯起来!

噗通!重心失衡!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脸狠狠砸进一处石壁边缘渗水聚成的、飘着几缕暗绿苔藓的泥浆浅坑里!

腥臭冰冷的泥水倒灌进鼻腔和咧开的嘴角!断腿根处的新伤旧创同时炸裂!杯表内部那被强行驱动的暴烈意志瞬间反噬!冰寒灼热交织的痛苦洪流瞬间冲垮刚刚凝聚起的壁垒!眼前金星乱炸,视野边缘迅速被翻滚的黑暗浸染!冷汗与泥浆混合着糊满眼睫。

他像条濒死的鱼,蜷缩在冰冷泥水里剧烈抽搐喘息。

“…烂泥…也…是路…” 粗粝的喘息从他沾满泥污的齿缝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颤音。他挣扎着,用仅剩的右臂肘部和膝盖在泥水里艰难撑起上半身,断裂的左肩胛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摩擦声。视野模糊发黑,鼻梁骨似乎也摔裂了,火辣辣地疼,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鼻尖和嘴角往下滴落,分不清是鼻血、牙血还是冰冷的泥浆。

阴影里死寂。只有雨衣摩擦石壁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兜帽阴影下,似乎有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扫过陈默那沾满泥泞、剧痛抽搐却执拗撑起身体的轮廓。片刻。

“省点嚎丧的力气。” 母夜叉的声音依旧生硬如铁,但那股刻薄的寒冰深处,似乎裂开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缝隙,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审视?“…这脚比你原来的…沉得多…” 她那只裹着绷带的手再次从雨衣下缓慢伸出,指尖夹着一小片不知从何处撕下的、边缘参差的深紫色污浊布片。布片丢在陈默撑起身体时泥水淋漓的手肘旁边。

“…擦干净你脸上这些杂碎泥浆和血水子…挡眼睛绊脚…自己找死!” 冰冷的指示砸下。

陈默喘息着,伸手摸索到那湿冷滑腻的布片。没有丝毫迟疑,他狠狠在脸上一抹!冰冷粗糙的布面刮过眼角眉梢,带走了糊住视线的泥水和半凝固的血痂。视野陡然清晰了几分,火辣辣的摩擦感刺激着眼周神经,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昏沉。

他挣扎着站起。右腿因承受过度重量而酸麻颤抖。左腿根部那被杯表和钢钉钉住的部位,仿佛拖曳着沉重的铁锚,每一次重心移动都引来骨缝里的尖锐拉扯。他强迫自己不去感知杯表深处那混沌的抗拒意志,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站稳”两个字上。汗水浸透破烂的衣衫,额角青筋虬结,每一次细微的站立调整都是与深渊角力的过程。

一次…两次…重心摇晃得如同风中烛火,险些再次倾倒…第三次!

右腿死死钉在湿滑的岩石地面上,五指用力抠进鞋底的泥浆里!全身肌肉绷紧如同上锈的绞索!那股被杯表搅动排斥的虚浮感,被强行压进了脚底冰冷的岩石!

他站住了!虽然只有短暂的几息,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得吓人,嘴角还淌着被强行咬出的血丝。

“……虫豸拱土…也晓得使足全身的力气…” 角落里传来那冰冷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的声音,“…算你骨头缝里…还挤着点嚼不烂的沙粒儿…”

她离开了紧靠的石壁。厚重的油布雨衣裹着那僵硬的躯体,走向石室另一侧,被更加浓重阴影遮蔽的角落。雨衣下摆拖过湿滑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陈默喘息着,死死盯着她的动作,不敢有丝毫松懈。

那角落堆叠着一大团比黑暗本身更加浓郁的黑影。母夜叉停在那黑影前。包裹在绷带里的枯手伸出,动作并不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慎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仿佛在那黑暗面前,她也绷紧了所有非人的神经。

手探入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

无声无息。没有撬动门轴的嘎吱,没有推开重物的摩擦。

那片浓黑的阴影,就像一块巨大的、饱吸了墨汁的海绵,在母夜叉手指触及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向内凹陷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如同深埋墓穴最底层的棺材板被骤然掀开的、阴冷至极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那不是流动的风,更像是一种被密封了亿万年的、腐朽到凝固的阴寒介质缓慢泄压!同时夹杂着浓重的、令人几欲窒息的尘埃与……骨髓被岁月侵蚀后散发出的独特钙化酸味!仿佛是千年枯骨深潭在无人处无声沸腾!

那凹陷的黑暗如同融化,缓缓显露出一个通道的轮廓。通道口呈不规则的椭圆,像是被巨兽啃噬开,边缘参差不齐,布满嶙峋的尖锐岩石棱角。光线几乎无法透入深处。

母夜叉的身影没入那片粘稠的黑暗入口前,冰冷的视线穿透兜帽的阴影扫了陈默一眼,仅仅吐出两个字:

“跟上。”

两个字,如同砸在生铁上的冰锥。

陈默残存的右腿肌肉因之前的过度负荷而剧烈颤抖,腿根那被杯表钉死的部位传来骨骼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杯表内部那蛰伏的暴虐意志在这逼仄通道的气息下蠢蠢欲动。每一步都可能倒下,每一步都可能被体内那冰冷的异物撕碎灵魂。但他没有任何选择。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浓郁的铁锈腥气和通道深处弥漫而来的腐朽钙化气味。他强迫右腿抬起,落下,重心在剧痛的悬崖边缘摇晃。

踏入了通道。

视野骤然黑暗。身后石室内那点惨白冷光在踏入通道的瞬间便被彻底吞噬。冰冷的、饱含着陈年积水和尘埃的腥气如同实质的胶体,包裹上来。眼睛需要极度适应这绝对的黑暗,只有一点极其微弱、仿佛源自某种奇特矿石自身的、冷蓝色的幽光,在极远的前方,如同绝望深海上虚无的星辰,若有若无地闪动。

通道狭窄、曲折、湿滑。脚下并非平坦,而是层层叠叠、棱角分明的暗色岩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凝固油墨般的粘稠湿苔,一脚踩上去,冰冷湿滑如同踩在腐烂的血肉上。水滴从头顶锋利的石乳倒锥滴落,砸在地面积聚的浑浊泥泞中,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哒…哒…”声,在死寂的通道内回荡不休,如同通往地狱的丧钟。

母夜叉的身影在前面几步之遥的浓黑中移动。她雨衣下摆拖过通道地面湿滑的青苔和泥浆,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钝刀刮过朽骨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死寂中无比清晰,几乎是黑暗中指引的唯一方向。但这移动的沙沙声极有规律,带着一种绝非人类关节扭动所能发出的僵硬滞涩。她的背影如同融化在通道的黑暗里,只剩下移动时带动空气的冰冷寒意。

跟随着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在这仿佛永无尽头的黑暗甬道中跋涉。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尖刀上。石壁突然变得粗糙至极,并非凿刻的痕迹,更像是……巨大的、某种啮齿类猛兽啃噬后留下的嶙峋齿印?刮擦着他的肩膀和完好的手臂,带来锐利的痛感。脚下暗色岩石的触感也变了,不再是纯粹的坚硬或湿苔的滑腻,而是……一种极为脆硬干燥的东西,带着无数细小的凹坑和裂缝?

咔嚓!

脚下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但又异常清晰的脆响!像是什么细小的、极其干燥的骨质结构被踩碎!

陈默心头一跳,猛地顿住脚步。那声音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前方母夜叉移动的沙沙声也陡然停了。

空气仿佛凝固。

一股更加浓烈、如同亿万海贝被碾碎成齑粉后曝晒千年、又被深埋于冰冷死水中的钙化腥气,猛地从脚下、从石壁、从头顶四面八方喷涌而出!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他艰难地转动因断臂牵拉而疼痛僵硬的脖颈,视线竭力在粘稠的黑暗中搜索脚下那发出脆响的位置。视觉逐渐勉强适应了黑暗。借着洞壁深处不知名矿石折射出的、那片微弱的冷蓝幽光,他看到——

脚下!踩着的!哪里是什么暗色岩石!

那分明是一大块苍白扭曲的……肋骨?!

冷汗瞬间沿着脊椎沟壑往下淌!瞳孔猛地收缩!他顺着刚才踩踏的位置,视线艰难地向两侧、向通道深处蔓延而去——

借着那点可怜的、似乎从无穷高处洒下的冷蓝幽光,眼前那遮蔽通道大部分区域的浓稠黑雾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短暂拨开一角!露出了这骸骨通道冰山一角的惊魂全景!

哪里是石头堆砌的墙壁?哪里是泥土铺就的地面?!

目光所及,整个通道上下左右!全部!全部!是被数不清的、不知来源的惨白色骨骸!以极其野蛮粗暴、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强迫姿态!硬生生填塞垒筑而成!

墙壁上,巨大扭曲的脊椎骨如同扭曲的怪蟒,相互绞缠,空洞的椎孔如同无数只森然的眼睛,冰冷的幽光从骨头深处渗出!散落的、硕大如盆的颅骨被粗暴地嵌在骨墙之间,下颌骨大张,黑沉沉的洞口深处无声地吸纳着光芒!断裂的盆骨、细碎如枯枝的指骨脚趾骨、被某种暴力碾成不规则碎片却依旧棱角狰狞的骨片……像是被巨大熔炉融化后又强行冷却,彼此角力挤压着、支撑着,构成了这条死亡之路的脊梁!白骨罅隙间填塞着粘稠凝固的黑泥和灰白干燥的粉末——那是风干碎裂的骨髓和被岁月碾碎成齑粉的骨灰!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钙化死亡之气!

通道地面?根本不是泥地!而是层层叠叠的、大小形态各异的惨白腿骨、臂骨、碎裂的头盖骨、扭曲的肋骨……被后续堆积如山、不知多少岁月的更细碎骨屑和粘稠黑泥强行搅合在一起,硬生生“铺”出来一条崎岖无比的骨屑尸骸之路!无数细小的骨头碴子从这骨灰泥浆混合的“道路”中狰狞支棱着,如同埋藏在陷阱里的锋利毒牙!刚才踩碎的声响,仅仅是冰山一角!

头顶!更是触目惊心!锋锐的巨大兽齿状的白色肋骨如同无数柄倒悬的惨白匕首,深深刺入通道顶部的岩层中!缝隙间垂挂着无数粗如儿臂的、灰败干燥如同朽木的巨大筋络残余,早已风干僵直,末端垂落,像是某种邪恶仪式中献祭的绳结!更多细碎的骨片和粉末如同肮脏的雪沫,无声地从骨墙顶部缓缓坠落飘落!

幽蓝色的微光,就是从那些嵌在白骨深处、极其稀疏的、如同凝固磷火般的神秘矿石颗粒中渗出!冰冷地照耀着这片骸骨地狱!

陈默喉头滚动,胃里翻江倒海,冰冷和恐惧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条通道,不是开凿出来的!这是一条真正由无穷白骨血肉压缩凝聚而成的——骸骨之冢!

“咔嚓嚓……”

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数细小骨节在无声压力下慢慢错位碎裂的声音,开始在这片死寂得令人窒息的骸骨通道深处……如同无数沉睡的骷髅被惊醒,同时扭动头颅时骨缝摩擦的细微呻吟,从四面八方的骨墙、骨地、骨顶……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嗡!

胸膛深处,那被强行钉在腿根骨血之中的杯表,如同嗅到了最本源腐食的食尸饿兽,猛地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带着饥渴震颤的共鸣!冰冷的铜壳似乎在微微发热!钉死在骨中的钢钉也在这诡异的共鸣下传来针刺般的触动!更深处,似乎有无数破碎的、冰冷狂喜的残念,如同闻到血腥的蝇群,在被表被强行压制的铜壳深处……尖啸着、兴奋撞击!

脚下堆积如山的骨渣和骨灰里,那些细小尖锐的骨头碴子在无声蠕动!如同感受到杯表气息的感召!

“……闭眼!” 母夜叉嘶哑的金属摩擦音如同烧红的铁丝,猛地扎进这片骸骨摩擦带来的诡异宁静,带着一丝陈默从未听过的急促!“爬!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