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冰凉刺骨的触感并非来自墨境的寒气,而是他此刻紧贴着的粗糙墙面。水门汀冰冷坚实,带着这座巨大城市无数日夜累积的阴湿。鼻腔里弥漫的不再是浓重的朽骨和墨臭味,而是呛人的劣质煤烟、腐败菜皮,和某种深埋地下管道里经年发酵的馊烂混合气。黄浦江上轮船拉响的悠长汽笛声,隔着好几条街和沉重的建筑结构闷闷传来。上海。他从骸骨地狱的甬道尽头,跌撞回了这座光影破碎、暗流汹涌的魔都。但怀里紧贴皮肉的那块杯表,以及腿上那冰冷、沉重的杯表残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经历的并非噩梦。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巷子另一端如同擂鼓!尖锐、压迫,带着明显训练有素的节奏。不止一人!目标是这条死巷!喉咙里涌上腥甜,肋下被女尸划开的旧创口火辣辣地牵扯着。断腿如同套着沉重的铁枷,每挪动一寸都让杯表的冰冷外壳摩擦着暴露在外、隐隐作痛的新生骨茬。无处可退!

嗡!

杯表紧贴皮肉处猛地传来一股短促尖锐的震颤!如同电警棍的低伏电击,并非剧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感”!瞬间指向他右侧——一堵毫不起眼、糊满污泥和褪色“严禁倒粪”纸片的矮墙!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跳声在矮墙根部响起!一块脸盆大小、布满污秽的表面墙体无声地向内旋开!露出里面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阶梯,只有一条向上倾斜、弥漫着浓重铁锈和尘埃气息的狭窄甬道!狭窄得如同怪兽的喉管!

母夜叉?!

不,是“残夜”?那女人残破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但这精准的“门”,这背表在危急关头的示警……是她留的后手?还是这杯表与这城市本身某个被遗忘的脉络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脚步声已冲到巷口!

“人在前面!”

“堵住!格杀勿论!”

压抑的喝令,冷硬的腔调,绝非寻常巡捕房!话音未落,一道强光手电光束如同惨白的毒蛇,猛地刺破巷口弥漫的浓雾!刷地向巷子深处扫来!

陈默咬碎牙关!残存的右腿猛然发力!肩背狠狠撞进那狭窄的洞口处!

“砰!”几乎是同时!一块板砖大小的混凝土碎块带着巨大的动能呼啸而至,狠狠砸在他刚刚所在位置旁边的垃圾堆上!溅起一片馊臭的残渣!对方已毫不犹豫动用了重物!

身体挤入狭窄通道的瞬间,头顶那块机关砖板无声合拢!隔绝了身后刺目的光线与冰冷杀意。眼前是绝对的黑暗与呛人的铁锈粉尘味,倾斜向上的甬道如同矿井的旧矿坑。他摸索着粗糙、冰冷、渗出湿气的墙壁,仅凭一股狠劲,拖着那条背表断腿,在绝对的黑暗中向上挪行。杯表外壳与布满铁锈渣滓的墙壁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每一次震动都清晰传导入腿骨深处。

不知攀爬了多久,体力早已透支,断腿处麻痹的神经被粗糙摩擦激起迟钝的痛感。前方终于透出一线微光。

出口是个方寸之地。一方废弃水塔的维修平台,锈迹斑斑的铁架在迷蒙的晨雾中露出狰狞的轮廓。脚下是巨大而破败、如同无数灰色巨盒堆叠拼接的城市轮廓。苏州河浑浊的河水在不远处汇入更宽阔的黄浦江,江面上,拖着浓烟的苏联大马力拖轮沉闷地犁开暗绿色的水面。水汽弥漫,视野粘滞。风卷着冰冷的湿意和浓重的劣质煤烟拍在脸上,带着一种末日般的阴冷窒息感。

“嗡嗡——嗡——”

一阵持续低沉、仿佛远方重型机器运转的震动声贴着脚底传来。陈默心头一紧。是错觉?不!断腿根处的杯表几乎在震动声出现的瞬间——嗡!——给予了清晰的、频率相同的内应般的回震!如同心脏找到了同源的搏动!

他猛地低头!借着稀薄的天光,只见平台下方——紧邻水塔塔基的是一片巨大的、早已废弃的德资纺织厂厂房!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如同匍匐的巨兽残骸,大部分坍塌淹没在更高的后建居民楼阴影里。而就在那庞大厂房的深处、水塔基座斜下方!一片巨大的、被厚重混凝土和蔓生爬山虎覆盖的区域!震动的源头就在那里!

不是机器!是……大地?不!是那废弃厂房深处被强行掩埋的、某条“地龙”般的钢铁结构在……共鸣?!被表“嗅”到了!

呼——!

一股劲风带着刺鼻的硫磺焦糊气,猛地从他脑后急扑而来!无声无息!死亡的气息如同冰水浇透脊椎!

陈默几乎是凭着杯表再次炸开的一股冰凉预警猛地俯身!唰!一道细微但极其尖锐的破空声贴着他后颈掠过!一缕断发无声飘落!

毒针?!他根本来不及回头!身体本能地顺着前扑的势头,狼狈不堪地向侧前方翻滚!沾满铁锈污垢的冰凉平台硌着全身骨头!肋下旧创如同再次被撕裂!那条断腿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锈蚀的铁格网上,杯表外壳与铁网狠狠刮擦,爆出一连串刺眼的火星!

嘶!

翻滚落地的瞬间,眼角余光惊鸿一瞥!一道瘦小、裹在完全不起眼的深灰色工装外套里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贴在平台下方水塔的铁架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在兜帽的深影下闪烁着两点毫无情绪波动的、无机质般的冷光!一击不中,那身影竟如同融入铁塔的锈迹阴影,瞬间模糊、隐退!

“呃!”剧痛让陈闷哼出声。但比这更让他惊骇的是——对方根本就不是先前巷口追杀的那批人!速度!手法!那种无声无息、如同附骨之蛆的阴冷杀意……是另一批!是杜三爷的“清道夫”?还是……别的盯上杯表的东西?!

嗡!

杯表在他摔倒贴地的瞬间,猛地传来一阵极其混乱、如同接收了无数杂音干扰的剧烈尖啸!冰冷、混乱、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瞬间冲击大脑!干扰?定位?!有人在用某种特殊手段搜索杯表散发的异常波动?!

“快!上面有动静!”

脚步声!那巷子里被暂时甩开的追兵,竟然也如此之快地循着动静冲了上来!他们被惊动了!

陈默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不管不顾,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锈蚀平台边缘一处虚掩着锈死插销的铁门,那是通往塔顶观测台的入口!狭窄!陡峭!是绝路!但也是暂时不会被两面包夹的唯一选择!

“当啷!”粗壮的插销被直接砸飞!他猛地撞开锈死的铁门!

轰隆!!!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大沉闷的爆炸轰鸣!!!并非来自平台!而是……正南方,隔着小半个城区!震源极深!大地瞬间颤抖!脚下水塔结构发出令人心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的嘎吱呻吟!头顶锈蚀的铁皮穹顶扑簌簌落下呛人的铁屑粉尘!

巨大的爆炸冲击波裹挟着刺鼻的硝烟和硫磺气息席卷而至!整片天空瞬间被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无数惊叫、哭喊从四周的弄堂深处混乱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在远处由疏转密,此起彼伏,如同被撕扯神经的锯条!

“轰!!” 第二声爆炸!距离似乎更近了些!巨大沉闷!如同深埋在地壳之下的地龙咆哮着翻身!

这不是炮击!是……定点爆破?!位置……位置似乎都围绕着那些深埋地底、早已荒废的巨大德资工业遗迹?!目标……黄浦江、苏州河交汇处的地基?!

嗡——!嗡——!嗡——!!!

腿根深处的杯表在巨大的震荡波冲击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非间歇性的、极其尖锐刺耳的狂暴啸鸣!这啸鸣穿透皮肉骨髓,在陈默耳膜深处变成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疯狂尖啸!冰冷!狂乱!如同被强烈刺激到暴走的异形核心!更为可怕的是,杯表紧贴他皮肉的位置,那冰凉铜壳的温度竟在剧烈震荡中急剧升高!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在新生嫩肉上的剧痛瞬间炸开!

“啊——!” 陈默终于压抑不住,惨叫着捂住腿根!那剧痛混合着杯表疯狂的啸叫,如同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

“……废物!……走……龙眼没塌!”

一个沙哑、破碎、却异常冰冷清晰的女声,如同鬼魅般直接在他身后响起!是残夜!她还活着!

不等陈默扭头!一只冰冷、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某种刺鼻消毒水味道、裹着湿透黑色绷带的手猛地从侧面伸出!一把死死抓住他勒紧在胸口的破烂衣衫!一股绝大的力量传来,根本不是将他带向安全,而是……狠狠撞向平台中央、一根锈迹斑斑、深入塔体结构的巨大承重钢柱!

“砰!!!” 后背被钢柱撞得几乎要裂开!剧痛!

然而就在撞击的瞬间!

“滋啦——!!!”

一阵极其刺耳尖锐、如同金属刀片在玻璃上高速刮擦的恐怖噪音!伴随着一圈肉眼可见的、微弱的、蓝白色的电磁火花,竟以他和钢柱接触点为中心猛地爆开!空气中弥漫的细小水汽瞬间被电离出一股强烈的臭氧焦糊味!

“呃!” 抓住他后背衣衫的枯手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指尖紧裹的黑色绷带上瞬间洇开一片更大更深沉的新鲜湿渍!这突兀爆开的电磁火花,竟如同天然的屏障,瞬间覆盖、扭曲了杯表疯狂尖啸所散发的异常波动!

“吱——嘎嘎嘎嘎——轰隆!!!”

脚下整座水塔结构终于在这连续的巨大爆炸冲击波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最后呻吟!巨大的摇晃感传来!连接平台的巨大钢梁发出金属疲劳被撕裂的悲鸣!塔体开始倾斜!崩溃在即!

“走!” 残夜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渣,带着一种强行压制了剧痛的冷酷!那只血淋淋的手再次抓住陈默胳膊,不是搀扶,而是死力地将他向平台另一侧边缘——那条直通下面巨大废弃厂房顶棚的、布满锈烂格网和消防梯残骸的陡峭通道口拖去!

下方视线所及!那片巨大的、早已被荒废的德资纺织厂区域内!震感带来的尘埃尚未落定!就在厂房深处、那片之前被表感应到“共鸣”的、被厚重混凝土覆盖的区域边缘!

一道身影!

瘦小!紧身工装!头戴一顶完全遮挡面容的鸭舌帽!行动如同狸猫!在那片因爆炸而愈发混乱狼藉的废墟之上,以远超常人的敏捷速度向上攀爬!目标……赫然是离那片“共鸣”区域最近的高耸烟囱顶端!手里紧紧抓着一个……巴掌大小、闪着红绿色微光、如同老式发报机般但更小巧的金属盒子?!

定位器?!他在定位!定位杯表异动的位置?!刚才那诡异的电磁屏障只扭曲了信号一瞬!暴露了?!

嗡——!!!

似乎回应着陈默的惊悚猜测!断腿深处杯表爆发的尖锐啸鸣,在那定位者出现、并将盒子对准这片区域的瞬间——轰然拔高到一个几乎要刺穿耳膜的极限频率!

钢铁平台在爆炸余波和水塔自身的崩溃中剧烈颤栗!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混乱废墟!头顶是杯表发出的足以招来灭顶之灾的死亡尖啸!前后是穷追不舍的两路凶悍杀手!冰冷的雨雾混着硫磺硝烟黏在脸上,如同鬼哭的警笛正从四面八方向此急速聚拢!

陈默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架在巨大炼钢炉炉膛口的破布偶。背表的啸叫不再是折磨,更像是凄厉的警哨!这座城市深埋在光怪陆离霓虹下的龙脉骸骨正在苏醒,一场以整个魔都钢铁森林为棋盘的谍影杀局,在爆炸轰鸣的巨响中轰然掀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