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出租车像一艘孤单的潜艇,载着我,沉入城市喧嚣的海底。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被切割成模糊的碎片,我将自己缩在角落,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彻底的、自由的匿名者。就在我贪恋着这份失重般的自由时,那个被我遗忘在手袋深处的手机,忽然像一颗垂死的心脏,剧烈地搏动起来。屏幕上,“顾淮安”三个字灼灼发光,像一道刻在我灵魂上的烙印。
我没有接。任由那催命般的铃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冲撞、回响,直至力竭。
随即,他的语言,以一种更冷硬的方式,入侵了我的世界。
“电怎么停了?”
“齐晚晚,别闹了,开门。”
“我警告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看着那些毫无温度的方块字,忽然就笑了。我抛弃了我的整个世界,而他首先关心的,是电费和门禁。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不是一道门,而是两个无法翻译的语种。他永远无法理解,我的出走不是一场需要他“耐心”去纵容的胡闹,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盛大的死亡与新生。他就站在这场盛典的废墟之上,却只看到了满地狼藉,并为此感到恼火。我没有再看下去,长按了关机键。当屏幕彻底熄灭,那最后一点与他的连接也随之切断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车正穿过一条长长的跨江大桥,我摇下车窗,任由带着湿气的风,吹走我脸上最后一丝属于“顾太太”的余温。
4.
我在黎明时分抵达了那间城市边缘的顶楼阁楼。它和我从前那个家,像是两个维度的产物。这里没有冰冷的大理石和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只有被阳光晒出暖意的木地板,和一扇能将天空毫无遮拦地揽入怀中的巨大老虎窗。然而,当白日的喧嚣退去,夜晚降临时,自由的另一面——无垠的孤寂,便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在这片极致的安静里,过往的习惯像幽灵般缠绕着我。我会为一杯不存在的咖啡算好时间,会在听到楼下车声时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会在转身时,差点撞上一个早已不在身边的幻影。我像一个被截去肢体的病人,仍在为那早已失去的部分,感受着尖锐的幻痛。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的清晨,一只猫的到访,打破了我与这个世界的隔绝。它瘦得只剩下一双巨大的、闪着琉璃绿光的眼睛,蹲踞在窗外的屋檐上,警惕地与我对视,像另一个被世界放逐的孤魂。我们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分享着同一缕晨光,在它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一种熟悉的、属于幸存者的语言——那是被伤害过后的防备,也是不肯被驯服的、野生的尊严。
那一刻,我像被神启击中。我疯了似的翻出那个五年未曾开启的行李箱,当指尖触碰到画笔那冰凉而熟悉的木杆时,我几乎落下泪来。我没有构思,没有起稿,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让笔尖在画纸上奔跑、刻画、倾诉。画纸上,那只猫的眼神,倔强又脆弱。我看着它,又透过玻璃窗看着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我要画的,不止是它,更是我们——我们这些,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却依旧等待天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