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槐树得两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树干上爬满了青苔,还有些深褐色的纹路,像一道道抓痕。枝桠歪扭得厉害,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抓着暮色,枝桠间还缠着些破布条,红的、蓝的、白的都有,风一吹就飘起来,露出布条下藏着的纸人。
纸人有七八个,都只有巴掌大,脸是用白纸剪的,眼睛用红墨点着,正对着柳十三的方向,嘴角咧得老大,像是在笑。最中间的那个纸人穿着蓝布衫,梳着双丫髻,发间还贴着朵干花 —— 和他记忆里阿穗的模样,有七分像。
“恩公!是您吧?”
清脆的女声突然从槐树下传来,柳十三猛地攥紧桃木剑,剑鞘上的 “驱邪” 符硌得掌心发疼。他抬头看去,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干得发脆的野菊花,花瓣一碰就掉,风一吹,花瓣落在地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姑娘快步跑过来,蓝布衫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枯草,草叶连动都没动。柳十三的警惕又多了几分,手按在剑柄上,直到姑娘跑到跟前,他才看清那张脸 —— 眉毛细弯,眼尾带点翘,鼻梁小巧,只是脸色太白了,白得像纸,没有一点血色。
“你是…… 阿穗?” 柳十三的声音有点发颤。十年前官府抄陈家时,阿穗才三岁,小脸蜡黄,发着高烧,嘴唇干裂,陈阿婆抱着她,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脸,说这孩子生下来就苦,要是没了,她也活不成了。
“恩公还记得我!” 阿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那点光亮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她伸手就去拉柳十三的袖子,指尖刚碰到他的袖口,柳十三就像触到了冰,凉得刺骨,没有半分活人的暖意 —— 哪怕是寒冬腊月,姑娘家的手也该有体温,可阿穗的手,比他怀里的桃木剑还凉。
他赶紧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目光扫过阿穗身后的土屋。土屋的墙是黄泥糊的,好些地方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碎麦秆,风一吹,麦秆 “簌簌” 往下掉。屋顶的茅草也枯了大半,偏偏屋前挂着的门帘是新的,红布上绣着朵牡丹 —— 可那牡丹是反着的,花瓣朝里,花蕊朝外,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十年前陈阿婆被绑在柱子上时,因为用力挣扎而拧巴得变了形的手指。
“恩公是嫌弃我们家穷吗?” 阿穗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掉下来,像画在脸上的一样。“我娘说,您是大好人,不会嫌我们的。十年了,她每天都在门口等,搬个小板凳坐在槐树下,盯着官道的方向,说您总有一天会来的,要给您磕个头,谢谢您当年的救命之恩。”
柳十三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比任何一次梦到的都清晰 ——
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陈家的院子被衙役围得水泄不通,手里的刀在雨里泛着冷光。他奉县太爷的命令看守陈阿婆,站在堂屋门口,能听到屋里陈阿婆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被雨打湿的纸。
县太爷说陈阿婆私藏反贼书信,是通敌的乱党,要押去府城问斩。他当时刚当捕快没两年,还没染上衙门里的冷血,偷偷掀开门帘往里看 —— 陈阿婆被绑在堂屋的柱子上,手腕被麻绳勒得通红,甚至渗出血珠,她怀里抱着发着高烧的阿穗,阿穗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闭着眼睛,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