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是在一场连绵的梅雨中回到乌镇的。长途汽车驶进镇子时,雨丝正斜斜地织在青灰色的屋顶上,把那些错落的马头墙晕成了模糊的水墨轮廓 —— 像是宣纸上洇开的墨痕,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与陈旧。她攥着手里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指腹反复摩挲着钥匙柄上刻着的 “沈府” 二字,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给她暖手的场景。那时候外婆的手掌总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和绣线的气息,不像这钥匙,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外婆是三天前走的。养老院的护工打电话来时,林晚正在上海的出租屋里改设计图,电脑屏幕上的蓝色光标还在机械地闪烁,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猝不及防地扎进她混沌的思绪里。“沈阿婆走得很安详,” 护工的声音隔着电流,显得有些失真,“她手里还攥着一块绣了半朵梅的手帕,像是刚停下针线似的。” 林晚当时没哭,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线条,直到眼睛发酸,才发现眼泪已经把键盘打湿了一片。她和外婆不算亲近,父母在她五岁那年离婚,她跟着父亲在上海生活,每年只在春节回乌镇待两天。外婆总是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绣东西,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细盐。见了林晚,外婆也只是淡淡地笑,说 “晚晚又长高了”,然后从竹篮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糖糕 —— 那是用乌镇特有的糯米做的,裹着一层桂花糖,甜得能粘住牙齿。可即便如此,当她站在沈府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前,看着门环上积的薄灰被雨水冲成一道道黑痕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推开大门时,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沉睡了许久的老人被惊醒时的叹息。院子里的青石板路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稍不留意就会趔趄。墙角的那棵老梅树还在,枝桠光秃秃的,却能想象出冬天满树白花的样子 —— 外婆说过,这棵树是她十八岁嫁过来那年种的,比林晚的母亲还要大上六岁。去年春节回来时,林晚还帮外婆给梅树浇过水,当时外婆摸着树干,轻声说:“等明年梅花开了,我给你绣个梅花荷包。” 可现在,梅树还在,说这话的人却不在了。堂屋里的摆设和她记忆中没什么两样:藤椅还在原来的位置,上面搭着一件半旧的蓝布衫,领口处绣着一朵小小的白梅,针脚有些松散,像是没绣完;桌上的搪瓷杯里还剩着半杯凉茶,杯沿上印着的 “劳动最光荣” 字样已经模糊不清;墙角的老式座钟停在了三点一刻,钟摆耷拉着,再也不会左右摇晃。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买包盐,随时会推门进来,问她 “晚晚要不要喝碗甜汤”。
林晚的任务是整理外婆的遗物,然后把这栋老房子卖掉。父亲在电话里说:“留着也没用,你以后不会回乌镇住了,不如卖了换点钱,补贴你在上海的房租。” 林晚没反驳,她知道父亲说得对,可看着这满屋子的旧物,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从堂屋开始,打开一个个落满灰尘的木箱。第一个箱子里装的是外婆年轻时的衣服,大多是蓝布或青布的褂子,袖口和领口都缝补过,只有一件水红色的旗袍保存得很好 —— 外婆说过,这是她当年和外公定情时穿的,布料是外公托人从苏州买来的。